2013年3月25日

不一樣的社會住宅

如同台北一樣,巴黎的外來人口多,貧富差距也不小。巴黎北方的十八區,有許多東歐、亞非裔與阿裔移民,居民教育程度與收入相對較低,並非一般外國觀光客想像中衣香鬢影的「浪漫花都」。然而,這樣貌似混亂的區域,乃是城市整體結構的一環,不可能粉飾太平,也不可能天真地驅趕或隔離。所以,巴黎市政府的都市更新,特別著重此類區域的再生。


2010年以前的巴黎18區「北方街」


對在大城市打拼的人來說也好,對都市更新的規劃來說也好,住房問題都不可能迴避。巴黎市政府就像許多國際大城市,以興建社會住宅為市民解決居住問題。所謂「社會住宅」,顧名思義是僅符合基本生活所需,房租低廉,進住者多半是社經地位較為弱勢者。對巴黎市政府來說,社會住宅的設立,其動機是為了追求社會公平,並不是純粹為了經營社會形象,也因此並不以所謂的「民眾觀感」為由,主動排除特殊境遇家庭、災民或疾病重症者申請入住。

過去法國的社會住宅,強調居住的實用性。為了在短期內滿足眾多申請者的需求,在城市外圍區域建置許多公寓大樓,如同一座座封閉的高塔或堡壘,與城市中心的人文環境毫無互動可言,彷彿是自絕於城市發展的化外之民,讓市中心的居民「眼不見為淨」。

近年來,這樣的思維有了變化。自二〇一〇年三月起,巴黎市政府因應都更計畫,在十八區的「北方街」與「愛米慎街」兩街區,興建了一系列新的社會住宅。這一街區位於巴黎邊緣,移民與流動人口眾多,常給予外界髒亂、落後等不佳印象。巴黎市政府在此興建的社會住宅,首重每一棟房舍的外觀。希望在解決市民居住問題的同時,也可以同時達到都市更新的效果;透過風格獨具的外觀設計,打破廉價住屋與高檔次住宅的外觀差異,藉此促進城市族群融合甚至階級流動。

這一區原本已有古早時代興建的公寓大樓,雖然不乏歷史餘韻,但多半已陳舊不堪。少部分大樓重新裝修門面,外表令人耳目一新,但總難改變整體街區的破落感。二〇一〇年在此區新建的社會住宅則不一樣。每一棟住宅都請建築師精心設計,造型外觀同中有異,使用的建築材質也不相同。因為建築是有生命的,人也是獨一無二的;不同的房舍建築,訴說著不同的故事,讓住在裡頭的民眾不再只是一個社會補助的「對象」,同時更是一個「人」。社會住宅不只是「住宅」,它更可以是一個「家」。

2013年(現在)更新後的同一街區








多年前我偶然來到此區,只記得街上盡是賣炒栗子的小販,路上是吃完隨手一扔的烤玉米。如今再訪此處,叫賣與喧囂聲仍不絕於耳,混亂雖不減當年,但更多了些驚喜與活力。當然,都市更新絕非只靠兩條街區的建築就可竟全功。可喜的是,一群對這座城市懷抱熱情的人們,用心讓城市更美好、更包容,也更有人性。而他們真的攜手在往這個方向邁進。

(原載於2013年3月25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2013年3月12日

巴士底石磚

巴黎的街上處處是古蹟。恢宏壯闊的紀念碑、精雕細琢的樑柱,一磚一瓦都見證著歷史的痕跡。記得以前念大學時,曾經自豪地向歐洲來台的交換學生介紹台灣的八十載房舍,只見歐洲學生略帶歉意對我說,在他們歐洲家鄉,舉目所及盡是超過百歲的古蹟。


來到巴黎的第一天,我就體會到這番話的意味。那是一個盛夏的清晨,從地鐵站裡一走出來,抬頭就是紀念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的七月柱,巍巍矗立在巴士底廣場上。柱頂金色的天使,在陽光下愈顯閃耀,令人懾服。


巴士底,這個名字在中學歷史課裡早已耳熟能詳。法國大革命在這裡引爆,歐洲百姓從此知道什麼叫自由、平等、博愛。兩百多年過去,巴士底並不是一個放在博物館裡紀念的名字。它是城市裡有機的一環,多條交通幹道由此經過,廣場週邊圓環每天上下班時間總是車水馬龍。去年總統大選時,巴士底也是舉國民眾手持紅玫瑰聚集慶祝之地。仳鄰圓環的巴士底歌劇院,白天前衛,夜晚璀璨。許多年輕人總喜歡下班下課以後,到巴士底巷弄間的小酒館或咖啡店裡暢談言歡。在巴士底,歷史不是陳舊的灰塵,而是日新又新的記憶。它活在年輕人的狂歡裡,與市民的生活合拍,而不是湮沒在檔案塵灰裡的一方古蹟。


巴士底廣場旁有道運河。站在地鐵一號線的月台上,可以透過玻璃窗,看到水面上浮動的船隻。月台壁磚以極鮮明的色彩描繪法國大革命的烽火與熱血,對照著水面波瀾不興的運河,今昔相照,倒也令人悠悠悵悵。巴士底也是藝術家聚集的地方之一,運河邊定時舉辦各種新舊貨藝術市集。翠玉黃銅或者野性木雕,總不愁沒有人愛。研究藝術史的友人總適時為我指點迷津,讓我不致於沉陷以假亂真的小物件裡。


當然,巴士底少不了貨真價實的歷史。若是你潛入地下,在密如蜘網的地鐵線路中來到五號線的月台,必定會發現一角灰撲撲的石塊,自月台牆邊突出。石塊周圍以欄杆略加阻隔,避免疲憊的旅客一時忘情坐了上去。原來,這貌不驚人的石塊,就是當年巴士底監獄的牆角。隨著革命的物換星移,監獄早已灰飛煙滅。這少數遺留下的痕跡,既沒裝在玻璃櫃裡放在羅浮宮陳列,也沒把它敲碎填平,而是讓它以最真實的本來面貌,呈現在市民眼前。月台牆上簡明扼要說明了巴士底監獄的歲月,地面上也標示出當年的河渠溝道。昨日的巴士底監獄,今天的巴士底廣場,它們共同存在於開放的城市空間裡,讓過去與現在產生連結。那一口牆角彷彿是時光的缺口。古蹟與歷史,本不是與城市一刀兩斷的教學用品,而是真真確確,在日復一日擁擠的通勤時光裡,見證著市民的悲歡喜樂匆匆流逝。


這就是巴士底。既古老又年輕,既混亂又有格局。它是我在巴黎最愉快的記憶,因為它總是活在忘不了的當下。 

(原載於2013年3月11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2013年3月2日

黑暗地底的繽紛色彩

在台灣,捷運是文明與教養的象徵。在巴黎,地鐵是通勤的工具,偶爾是流浪者的暫棲之地。

迄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巴黎地鐵,沒有處處便捷的無障礙設施,也沒有冬暖夏涼的空調設備。巴黎人總說,「地鐵、工作、睡覺」;例行生活三大要項裡,地鐵通勤就佔了第一位。它就像工作睡覺一樣自然,見證著形形色色的城市生活點滴。

如果說,花都巴黎的生活常教人心醉神迷,那麼地鐵裡的色彩也總是繽紛。巴黎的地鐵共有十四條主線、兩條支線,此外還有五條主要的城郊聯絡快鐵,以及近年陸續新建的地面輕軌,構成了一張綿密的城市交通網絡。不同的路線,在地鐵圖上以不同的色彩標示,而地鐵車廂內部的設計也不盡相同。

比方說,東西橫貫巴黎市區的地鐵一號線,讓人一進車廂即為之驚豔。橫條紋絨布座椅上,一道道粗細不一的橄欖綠、孔雀藍、勃艮第紅或者醋栗紫,交錯成跳躍的愉悅動感。不但比鄰的座椅配色不同,就連座椅旁的車廂牆面也塗上了各色橫條紋。地鐵一號線行經諸多旅遊景點(巴士底、羅浮宮、香榭麗舍大道、凱旋門等),又通往商貿重鎮拉德芳斯,站內總是擠滿各色觀光客與商務人士。乘客一見賞心,自然對巴黎戀戀不忘。


平日在地鐵網絡間穿梭奔波的城市人們,換了一條線路,或許也就換了一種心情。行經聖心堂的二號線、連結巴黎南北岸的五號線地鐵,車廂座椅也都採用橫條紋色彩。這兩條地鐵並非全線行駛地底,部分路段係為高空鐵橋。當列車緩緩從地底下向上攀升,在空中橫越過塞納河,車廂內是人工的色彩靈動,車窗外卻是灰撲撲的河水奔流,相映怎不成趣?


同樣是南北縱貫的地鐵十三號線,車廂內部空間與座椅乃是優雅的紫羅蘭色系。車廂中央供站立乘客攙扶的把手上方,加裝了冰藍色的燈光。或許是為了讓乘客閱讀?或許是為了避免誤觸他人之手?不論實用功能為何,這幽微略帶瑰麗的色彩,讓十三號線平添幾許神祕。

部分路線雖仍使用舊型車廂,空間也較為狹小,但對色彩的用心並不遜於其它路線。例如穿越蒙馬特山丘的十二號線,車廂座椅採用橘藍雙色漸層互融。在這條總能見到許多小資與文青的路線上,有天夜歸的我,竟在車廂內見到灑落一地的玫瑰花瓣,興許是哪個多愁善感的青年人,宣洩了一地的無奈罷。


巴黎市區地鐵的繽紛,近幾年也蔓延到了城郊快線RER。過去RER給人的印象總是陰暗沉鬱,現在正積極轉型。例如行經大學城、連接兩個國際機場的B線,車廂內盡是一片青翠,鮮綠的色澤明朗且自在。


正是這樣多采多姿的地鐵,讓我在日復一日的城市基調裡,看到巴黎的個性甚至任性。在城市各種生硬冰冷的規範裡,它是點綴人性的一抹繽紛。

(原載於2013年2月25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