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4日

巴黎孩子氣 / Les enfants de Paris

巴黎的冬天是屬於孩子的,特別是聖誕節將近之時。


十二月的巴黎,香榭麗舍大道上照例點亮盞盞霓虹燈,絢麗地一路照耀到凱旋門。沿著道路兩旁擺出的聖誕市集攤位,一個個裝飾著麋鹿頭角與聖誕老人的禮物包裹。焦糖、烤栗子與可麗餅香氣四處滿溢,隨著冷冽北風流轉於路人的圍巾大衣之間,柔柔軟軟地感染一整條大街,叫人聞之嘴饞又心暖。冬日天黑得早,杜勒麗花園裡的巨大摩天輪,下午五點不到,就在夜幕中神祕優雅地旋出銀白色光輝,緩緩地在闃黑夜空中繞轉,與河對岸每逢整點迸發著璀璨光芒的艾菲爾鐵塔遙遙相望。今年的協和廣場上,早已架起了全歐洲最高的聖誕樹。精心設計的光影是它最美的裝飾,迎著塞納河上的冷風自傲地搖曳。這是一個連孩子都不想睡覺的季節,在黑夜裡的光之城唱著喊著,盼望著清晨地一道光線升起時,街道已是皚皚白雪。

即使天再冷,地再凍,巴黎的孩子們在冬天是待不住家裡的。市政府廣場前走一遭,你會發現一大片人工架設的滑冰場,徜徉著悠遊自如的人們。這本是孩子氣的人才能發揮的任性,叫冰霜不得不凍結在你眼前,好讓你不在湖上也能隨著波紋逍遙。袒蕩蕩的天光下,萬頭鑽動的商場裡,哪一處不是歲寒的氣息?緊鄰市政廳的百年老店BHV,在櫥窗裡陳列著百般雪景。左搖右晃的懸絲人偶,身上繞轉著輕飄飄的彩帶;縮小模型的BHV屋頂開了天窗,成了團圓大餐必備的小冰桶。聖誕節的巴黎櫥窗,淨是玩具兵與洋娃娃的天下。哪怕你盯住它們瞧個半晌,它們也從不害羞,只想與你分享節日的歡愉。

若你不滿足於城裡人的玩意兒,那可得到鄰近的凡仙森林走一遭。此處地如其名,看似平凡,卻有股精靈般的仙氣。每逢冬日,總會見到一個個圓頂大帳篷,五彩繽紛地綻放在大地上。這是流動馬戲團的暫棲之處。只消你輕輕撥開帳篷,入內就會發現新天地。此起彼落的肥皂泡泡,啵!啵!一聲吹彈即破,淘氣得抓也抓不住;粉紅色棉花糖絲絲牽掛在嘴邊,好讓你見了空中飛人扯嗓尖叫時不會忘記心裡的甜。

我的一位朋友本是江湖賣藝之人,見到我來馬戲團便熱情遞上奶油麵包與巧克力奶。我邊吃邊坐到位子上,野獸們的體味隱然已經瀰漫在帳篷內。紅鼻子小丑遠遠見到我這個東方人,便如水蛇一般柔軟地繞到我身旁,握住我的雙手,熱切問著我的名字。待表演進行到中場時,這才發現小丑要我上台當他的活道具!我與其他三位觀眾,揣揣不安地依著他的指示,層層疊疊變成了人體積木,上半身沒有任何支撐點卻穩立如山,惹來現場觀眾一陣叫好。

這是巴黎的冬天。聖誕的鈴聲貫串著大街小巷,孩子們的奇想裝飾著白天黑夜。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城市,有著一群最童心未泯的大人。巴黎的冬天是孩子們的,巴黎的孩子們溫暖了每一個最嚴寒的冬天。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2月24日少年文藝版)

2012年12月10日

再冷,也要喝杯露天咖啡 / Terrasses de café parisien

偶爾會有這麼個時刻,覺得內心缺少那麼點激盪。或是在陰雨連綿的冬日裡,像夜蛾似的只想趨近溫暖燈光。所幸漫步巴黎,總能在巷弄街衢間尋得一處咖啡館。僅僅是不經意聽得那杯盤擦撞的清脆聲,聞得那不安於室的咖啡香,你都會慶幸著,是啊,這座時而陰鬱、時而璀璨,美麗如浮光掠影的城市,還是有人實際的存在。

而這些人們,其實大多數時候與你一樣,小心翼翼拿捏著人與人之間的分寸,猶豫著什麼時候該叫「您」,什麼時候該叫「你」(法文這兩個人稱代詞所衍生的動詞變化不同)。一邊張望天空算計著社會階級之流動,一邊低頭俯瞰崎嶇不平的石板路;搖擺轉身之間匆匆穿越一爿冰冷堅硬的迴廊,時而又駐足盯著櫥窗內的五彩繽紛會心微笑。


一個人在巴黎,或者說,許多巴黎人都是孑然一身。咖啡館是他們短暫錯身,相濡以沫之處。所以空間總是狹窄,桌椅總是擁擠,咖啡也總是小巧。如果你到過巴黎,你一定發現這地方不時興大杯咖啡(法文裡叫做「大杯」的咖啡,在美式連鎖咖啡店裡連中杯都搆不上)。因為人的交錯總是匆匆,所以咖啡的大小也只容你三分鐘賞味期限,專注傾心於那短暫的美好眷戀。

久而久之,就不想一個人喝咖啡。學友們與我,總約在羅浮宮後的老字號咖啡店。說起來它也不完全是咖啡店,而是販售咖啡豆與茶葉的店主人,在屋內闢了一方空間讓人品鑒其手藝。店裡頭兼賣醃漬水果與巧克力,雖在商業精華地段卻低調隱蔽。老派設計的四人方桌,反而讓我憶起年少時在台北邂逅的咖啡館。


更多道地的巴黎人,會選擇坐在咖啡店的門廊前,也就是所謂的「露天」咖啡座。或者說,其實是自曝在露天人行道上:與鄰人素昧平生,卻一個個挨擠門前小圓桌,並排成一列大方窺伺的觀察家。彷彿欲向路過的行者訴衷腸,但路過行人其實只能一瞥其神祕微笑(難道,你能若無其事地駐足,將其當成櫥窗擺設盡情品評?)。

在街頭喝露天咖啡,不僅是為了陽光,也不是為了貪圖明媚的花都風情。設若如此,那麼在這陰寒的冬日裡,又何須大費周章非把小圓桌搬到門外廊。十二月的巴黎咖啡館,每愛在門前走道點起一盞盞立式暖爐燈。稍微講究些的,肯定得裝設瓦斯燈,一團團熊熊烈火任其燃燒;圖個簡便的,倒可直接使用電暖爐無妨,一樣有著紅橙色的火光。哪怕氣溫再低,哪怕暖爐不足以禦寒,寧可身著厚重大衣也要選擇露天座。


於是貼心的商家,甚至預備了毛毯,一片片捲起置於桌面,宛如蜷曲的蝸牛。若仍嫌寒意刺骨,那就利用門廊外的遮陽棚,順勢披垂透明的擋風塑膠布。看似廉價的工業時代產品,竟也可與咖啡老店巧妙結合,在人行道上築起一道若即若離的透明牆。露天咖啡座上的冬日,其實連天光都難得露出,但即使再冷,巴黎人還是想給自己一杯露天咖啡。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2月10日少年文藝版)

2012年11月26日

走進聯合國 / Un après-midi au siège de l'UNESCO

大凡出國旅行,多要買本旅遊指南仔細端詳。指南中的嚴選景點,總不會漏了聯合國教育科學文化組織認定的「世界文化遺產」。例如舉世聞名的巴黎塞納河岸,正是世界文化遺產之一。然而,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六日成立於巴黎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卻鮮少是臺灣遊客參訪的景點。

記得我唸小學時,級任老師的陳舊講桌上,貼有一幅泛黃的世界地圖,上下左右環繞著東西各國國旗。其中有兩幅尺寸較大,並列於浩瀚旗海正中央。一幅是熟悉的我國國旗,另一幅則是註明「聯合國」的藍底白紋旗幟。那時我不解「聯合國」為何物,課堂上也未曾聽聞,於是努力在講桌上按圖索驥,可嘆五洲四海遍尋不著其芳蹤。後來有天放學回家看到電視卡通《淘氣阿丹》,見到卡通裡的學校老師帶著一群活蹦亂跳的小孩參觀聯合國。這才恍然明白,原來聯合國不是一個地圖上的「國」,只是一棟城市裡的大樓。

聯合國總部位在紐約,教科文組織則坐落在巴黎第七區。雖然來法多年,但直到前陣子參加母校舉辦的研討活動,才得以入內目睹此一國中之「國」的真面目。


教科文組織的內部,裝設簡單大氣,與法國一般公家機構內部差異不大。室內陳設了諸多藝術家的作品,一隅設有媒體放映室,讓參觀大眾透過影像體驗聯合國選定的各地文化遺產。最令我感到興味的,卻是入口處的庭園。一邊是樹影扶疏,一邊是芳草如茵。綠意搖曳之間,還可見到清淺小池,汨汨流淌細水,為此莊嚴肅穆之所,憑添幾許靜謐禪意。


我繞過會議進行的大講堂,行走之間視野豁然開朗。在我眼前舒展開的,是一片修剪工整的草地;而遠方牆垣外拔尖的,不正是巴黎地標艾菲爾鐵塔?這座千嬌百媚的鐵塔,我在巴黎城裡看過它多少回,沒想到出了「國」,仍見它丰姿綽約。草地上立有一個鋼骨結構的空心球狀體,縱橫經緯錯落有致,想必是意指地球了。鐵塔與地球,這兩座結構體一遠一近,虛虛實實,映襯著藍天白雲,是太陽底下的耀人風景。草地上偶能見到閒散人等或臥或坐,體會這無私的天賜。見我拿出相機頻頻拍照的長者,特地謙雅地繞過我身後,不忍擾我一絲遊興。


 放眼四望,草地一側是半弧形的教科文組織行政大樓主體。一排排的窗格井然序列,裡頭辦公的人士想必是日理萬機。草地另一側,排立有多桅旗桿。然而只見一桿垂懸著聯合國的藍底白紋旗,沒有萬紫千紅的列國旗幟飄揚。或許今日大國皆無事,否則一介小國國民,又豈有機會廁身這隱蔽的後花園?


離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時,已是日正當中。我向著鐵塔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覺來到塞納河畔。城市車流來去有序,咖啡館前總有閒人。他們的每一天與第七區那個國中之國無甚關聯,唯一的共同點,是從容不迫地生活在巴黎,這座世人永遠的文化遺產裡。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1月26日少年文藝版)

2012年11月12日

遇見海明威 / Rencontre avec Ernest Hemingway

每一個大城市都有名人居住。在一個大城市居住久了,或多或少總會遇見名人。而我們之所以選擇住在大城市裡,有時也就是想與名人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感染著同樣的靈光。


在巴黎亦如是。我身邊的朋友,不乏有人在街角喝咖啡時與凱薩琳丹妮芙鄰桌而坐,或是在公園巧遇出門散步的設計大師聖羅蘭。

當然,名人不一定非得是電影明星或時尚名流。一九九〇年代進大學的我,剛巧遇上台灣新一波的「法式理論」熱潮。這一代文青心中的名人,除了絮語叨叨的羅蘭巴特之外,更是玩弄重重擬像的布希亞、暢談文化資本的布爾迪厄。到巴黎,心裡是想對大師頂禮膜拜,期盼走在大街上時,也能籠罩在偉大思想的氣氲中。這就是為何二〇〇七年早春三月時,當我在報紙看到布希亞過世的消息,一陣錯愕襲上心頭 ;擬仿影像竟如鬼影幢幢,虯結我腦海良久。


其實很多名人心中也是有偶像的,也同樣期望在大城市裡巧遇崇拜的名人。最為今日讀者熟知的例子之一,就是魔幻寫實小說《百年孤寂》的作者馬奎斯。一九五七年,不到三十歲的馬奎斯從南美洲遠赴歐洲擔任特派記者。旅居巴黎期間,他在拉丁區的聖米歇爾大道上,看見了年近六旬的海明威。那時正是索邦大學的下課時間,附近的二手書店裡滿是前來找書、看書的大學生。在人海茫茫中,馬奎斯一眼就發現海明威,正往盧森堡公園的方向走去。

當下,馬奎斯心裡開始一連串的自問自答:到底該發揮記者本分,衝上去採訪報導這位文壇巨星呢?還是只要當一個熱情的讀者,上前表達內心的激昂崇拜?馬奎斯只會說簡單的英語,而他也自忖海明威不是位西班牙語高手。情急之下,馬奎斯把雙手放在嘴邊,像泰山一樣隔著大街,用西班牙語拉長聲音大喊著「大-大-大-師-師-師!」海明威聽到了,當然知道是在叫他,因為街上只有熙來嚷往的大學生。於是海明威回過頭,用略帶稚氣的西班牙語,也對著馬奎斯大喊:「再-再-會-會,朋友!」


這是馬奎斯惟一見過一次海明威。短暫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卻讓年輕的馬奎斯印象深刻。因為二十多年後,也就是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六日,《紐約時報》刊登了馬奎斯憶及這短往事的專文。即將於翌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馬奎斯,在這篇文章裡鉅細靡遺地描述了海明威當天的衣褲穿著、眼鏡樣式與身材比例。年輕時的巴黎空氣,回到美洲上空,它不只是流動饗宴,更終其一生叫人屢屢怦然心動。

馬奎斯曾經不只一次到聖米歇爾廣場上的咖啡館,一坐數個小時,在那裡寫作、閱讀,只為了在來來去去的人潮中,福至心靈瞥見海明威筆下的人物身影。然而,馬奎斯終究明白,海明威筆下的每一件事,每一刻鐘,都是海明威他自己的,並且永遠屬於海明威。你永遠無法成為海明威,也不可能捕捉他曾在巴黎體會到的一切。

而這種心情,不正是我們駐足巴黎時的感嘆?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1月12日少年文藝版)

2012年10月29日

亨利四世高中 / Petite promenade dans le Lycée Henri IV

一九八〇年,正值荳蔻年華的玉女偶像蘇菲瑪索演出電影《第一次接觸》。片中描述法國青少年情竇初開,在音樂與夢想中成長的故事。這部電影推出後轟動全球,是台灣許多五、六年級生的共同回憶。直到來了法國,我才知道故事中的女主角,乃是巴黎亨利四世高中的學生。


亨利四世高中位於巴黎拉丁區,毗鄰萬神殿與盧森堡公園,聲譽卓著,名聞遐邇。它與其它中學有何不同之處呢?原來,法國雖然實行十二年國民義務教育,高中基本免試入學;只要畢業會考(BAC)及格,多半能順利申請進入大學。然而,真正出類拔萃的學生,通常並不就讀普通大學,而是通過考試進入「高等學院」,學習文史哲學、法商、理工等學科,日後在各個領域居於領導地位。例如存在主義哲學大師沙特、女性主義先驅西蒙波娃等人所畢業的高等師範學院,即隸屬此一教育體系。

簡而言之,法國的高等教育帶有強烈菁英主義色彩。要躋身高等學院,必須先歷練困難的考試;而為了在激烈競爭中勝出,方法之一是先進入明星學校及其「高等學院預備班」。亨利四世、路易大帝等明星高中就是在這種制度下,贏得法國父母的寵愛,頂戴著亮麗奪目的光環。


國家大事固然需要菁英人才領導,但法國人也明白,許多璞玉藏身山野,只有雕琢才能使其璀璨。所以近幾年來,部分明星高中與高等學院開始為郊區青少年或移民後裔保留名額,期望藉由教育的力量,促進社會階級流動。其成效雖仍有待觀察,但巧合的是,亨利四世高中的校訓正是「Domus Omnibus Una」,在拉丁文裡意指「給所有人的屋舍」。

基於校園安全,法國的中小學平常不對外開放。若是自己沒有子女、親友在名校就讀或執教,又想領略名校風采,不妨利用秋季開學期間的「歐洲古蹟日」。這項活動每年在歐洲多國舉行,讓民眾得以一睹平常不對外開放的古蹟建築,甚至可以搭乘古董級的地鐵列車周遊巴黎,其目的是為了讓民眾更加珍惜且認同民族文化遺產。亨利四世高中的校舍前身乃是中世紀修道院,十八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後才改為學校。悠久的歷史,使其亦被列入古蹟日的開放參訪點。


今年的古蹟日當天,我排了大約一小時的隊伍,隨著其他好奇的巴黎民眾跨入亨利四世高中校園。校舍的規劃極為簡樸清幽,大體維持舊有樣貌,既沒有拔地而起的炫富大樓,也沒有政商名流的訓勉題字。校舍中庭裡的花草,清淺搖曳在秋日的和風裡。扶疏的樹影,參差掠過斑駁的石牆。其中一間教室,甚至在地板下保留了古代的校舍地基遺址。隔著透明的玻璃板,我們腳下見到的是剝落的石塊與砂礫。在歷史長河裡,每一次競爭所塑造出的成功或失敗,終將只是渺渺星塵。亨利四世高中的明星風采,或許並不在於它的超高升學率或名人校友,而是它內斂低調的氣質吧。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0月29日少年文藝版)

2012年10月16日

法國中學生的文學課 / Cours de littérature pour les lycéens


 第一次注意到法國中學生的存在,是在法蘭西劇院裡。那天看的劇目是古典劇作家高乃依的《熙德》,一群中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興奮又緊張地一一入坐。舞台上的大幕一揭開,他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法蘭西劇院是法國最古老的國家劇院,創立於一六八〇年。《熙德》寫於一六三六年,劇情敘述一對少年男女在個人愛情與家族榮譽之間掙扎。當年本劇上演時,曾引發文學史上著名的「三一律」論戰,是法國古典文學的代表作。

我很好奇為何法國中學老師會浩浩蕩蕩為學生安排劇院教學活動,於是便向另一位在法國高中任教的法文老師請教。這才知道,原來這樣的活動乃是司空見慣。在法國,中學教育體系裡的「戲劇」課程,並非只是單純的藝文科目,讓學生上台演戲、培養團隊精神而已。事實上,法國中學的戲劇教學結合語文課程,是文學教育裡的重要一環。法國教育部每年公布的新學年教學課綱裡,都包含有戲劇閱讀書目與教學要求。初、高中的學生們,不但在學期間會接觸到古典與現代的戲劇作品,高中畢業會考時甚至可以選考戲劇文學。戲劇文學既然佔有如此重要地位,那麼赴劇院觀賞實際演出,自然也就成了教學活動的重頭戲。

後來我又問了幾位法國朋友,想進一步瞭解他們在念中學時,究竟讀過哪些戲劇文學作品。雖說法國沒有統一的部編教材,各地各校使用的文學選集略有差異,但有齣作品大家都讀過,那就是莫里哀的《吝嗇鬼》。《吝嗇鬼》改編自羅馬喜劇,敘述一名守財如命的有錢老頭兒阿巴貢,成天疑神疑鬼,懷疑有人想掠奪他的財富,而他自己卻又貪得無厭,想染指兒子的意中情人。全劇妙趣橫生,言語每帶機鋒。其中有段台詞,幾乎每位法國朋友都不約而同想到,也就是阿巴貢發現錢財失竊,失心瘋似地大喊:「抓賊啊!抓賊啊!抓兇手啊!抓殺人犯啊!天理何在,老天爺啊!我完了,我被謀財害命啦;有人砍斷我脖子,有人把我洗劫一空啦!」當然,事隔多年,不是每位友人都能完整無缺背出這段台詞,但法國中學的戲劇文學教育陶冶至深,於此可見一斑。有一次我剛好在電視上看到重播的電影《零用錢》(新浪潮導演楚浮執導),裡頭的學生上語文課時,被老師抽點背誦的正好也是這段經典對白。

巴黎的中學生到戲院固然不成問題,但並非各地學生都有幸親眼目睹經典作品的舞台實踐。為此,法國教育部以希臘悲劇《安蒂岡妮》為名,架設了同名網站。網站內容由諸多戲劇演出片段組成,每一個片段都是取自中學語文課程裡教授的劇本。更值得一提的是,為了讓學生從不同角度體會同一選段的台詞妙處,網站上所羅列的每一齣作品,都有好幾種不同演出版本。既包括了遵循傳統、字正腔圓的表演,也有新生代導演大破大立,對古典劇本的重新詮釋。藉由網站的多媒體內容,即使學生受限於家境或居住地區,但仍可以藉由影像,揣摩並體會戲劇文學的寫作方式與呈現手法。

從網站所提供的內容,也可以看出法國各地中學生主要閱讀的戲劇文學作品,包括了高乃依的《喜劇幻象》、莫里哀的《偽君子》、十八世紀劇作家博馬榭膾炙人口的喜劇《費加洛婚禮》、大文豪雨果的歷史劇《呂柏剌》、繆塞的浪漫主義代表作《愛情不兒戲》、存在主義作家卡謬的社會劇《正直者》等。除了本國劇作家之外,法國中學生也讀外國戲劇文學作品,像是貝克特的荒謬主義名作《等待果陀》、俄國劇作家契訶夫的《櫻桃園》、英國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等。這些舉足輕重的文學作品,在臺灣的大學教育裡尚且不一定有機會接觸到,但在法國,卻是用來開拓中學生視野,提昇人文素養的基本教材。

回想起我進大學以前,從來沒有在課堂上接觸過任何戲劇作品。雖然曾經有機會在課後演出現代兒童劇,也曾經在《國語日報》看過元雜劇改編的《竇娥冤》漫畫,那下毒藥的張驢兒面目可憎,到現在我仍記得他在漫畫裡的猙獰。可惜當時翻遍中學國文課本,古今中外的劇作家一律在課本裡缺席。戲劇文學,在我念中學的時代,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但在法國中學裡,卻始終被當做文學教育的骨幹。

適逢新學年開學之際,若到法國公立戲院觀賞演出,想必又將遇到中學老師帶領年輕學子前往,與他們一同探索文學經典,體察戲劇角色的喜怒哀樂。這些法國中學生畢業以後,不一定都會就讀文學科系,也不一定會當演員或導演。然而,「世界一舞台」,這一本本文學名著,參與了法國中學生的成長過程,藉著戲劇裡上演的世間百態,浸潤他們的青春心靈。這是法國中學的戲劇文學課程,讀的不只是作品,更是人生的況味。

(原載於《國語日報-中學生報》,2012年10月11日出刊。)

2012年10月15日

豐收的蒙馬特 / Fête des vendanges à Montmartre

每逢十月初,爬牆藤蔓總會染紅蒙馬特的民居外牆。這個季節的蒙馬特,按慣例要舉辦「葡萄豐收節」。從一九三四年以來,今年已經是第七十九屆舉辦。

一百五十多年前,蒙馬特還不屬於巴黎市區,只是巴黎北郊的一個小村鎮。蒙馬特因為水質好,所以遍植葡萄,成為巴黎周邊最重要的葡萄酒產區。隨著時代變遷,今天的蒙馬特早已不是農業小鎮。為了紀念過去這一段歷史,巴黎市政府特地在山丘上圈留了一小塊葡萄園,地點就位在「狡兔小酒館」的對面。

具有珍貴歷史價值的這一方葡萄園,平常不對外開放,遊客只能隔著鐵絲網遙想當年盛況。葡萄園的產量極少,能夠釀出的酒當然有限。當地區公所將這些珍貴的葡萄採收後,利用政府所屬的地窖榨汁釀酒,並予以高價拍賣,所得收入都作為社會公益事業所用。

雖然昔日葡萄酒工業的風華不再,但歡慶秋收的傳統卻保留了下來,也就是現在的葡萄豐收節。為期將近一週的時間裡,有各種展覽、表演、參訪、演講、烹飪等活動,也可以在專人帶領下,親自體驗市售各種葡萄的芬芳與滋味。當然,好酒要有佳餚相佐,葡萄豐收節活動期間,市政府也推出各種乳酪與巧克力的品嚐活動,讓大人小孩盡情同樂。

葡萄豐收節的系列活動,在週末達到最高潮。大約下午兩三點左右,就會在區公所門口看到一群民眾集合,準備開始下午的踩街遊行。他們手持銅管鑼鼓、彩帶旗幡,穿著各省傳統服飾,色澤鮮豔,風格各異;從西部濱海的布列塔尼到東部傍山的亞爾薩斯,從南部熱情的普羅旺斯到北部陰涼的諾曼第,法國各地的民眾彷彿齊聚巴黎,共同歡慶這年度盛事。遊行隊伍穿過蒙馬特的大街小巷,沿途都有開心的孩童們尾隨。若是你從窗口向他們打招呼,肯定還會得到回贈的法式飛吻。

從區公所旁順著山勢而上,不久就會抵達蒙馬特山丘上的聖心堂。沿著聖心堂周邊繞一圈,會看到來自各地的商販,爭先恐後拿出滿心自豪的農畜特產,要與巴黎人共襄盛舉。這會兒才瞥見中部山區的利木津青蘋果,那會兒又看到堆成小丘的各式香腸(甚至還有驢肉香腸!);若是單薄衣衫抵擋不住秋來的涼風,那一定得趕快去盛一碗薩瓦亞山區的乳酪火腿馬鈴薯,讓那油滋滋的肥厚奶香溫熱你全身上下。盛產紅酒的博艮第或波爾多,當然也有商販北上巴黎,藉此豐收之季推銷自家佳釀;而布列塔尼的香軟可麗餅,肯定是餐後最佳甜點。酒足飯飽之後,若你仍有遊興,大可以就著現場手風琴的樂聲,逍遙自在起舞,等待入夜以後的煙火施放,與火花一起用璀璨的光芒,在山丘上向全巴黎市民宣告豐收的歡愉。

收成之後,便是休養。經過了一年的辛勞,十月下旬的巴黎,就要進入漫長的冬令作息時間。等到明春葡萄再吐新芽,那又將是另一次豐收的期待。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0月15日少年文藝版) 

照片1:入秋的蒙馬特山丘。照片2:入秋的蒙馬特葡萄園。照片3:遊行慶祝豐收的隊伍。照片4:蒙馬特葡萄豐收節的商販之一。

2012年10月1日

莎士比亞書店 / Une librairie nommée Shakespeare

巴黎的書店不計其數,莎士比亞書店是外國遊客最熟悉的一家。說外國遊客,是因為店內只賣英文書,讓不懂法文的外國觀光客也有讀書的快樂;而法國的法語出版事業尚稱蓬勃,所以本地民眾反而少來此「朝聖」。我身邊不少巴黎友人,從未涉足莎士比亞書店。不是他們不懂英美文學,只是讀法文總是比讀英文快。事實上,莎士比亞書店的網站上,連一句法文都沒有。它像當年的上海,也像西柏林,孤零零且倔傲地成為城市裡的孤島,卻又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燈塔。

莎士比亞書店有諸多迷人之處:雪維兒畢奇從美國遠渡重洋來開書店的傳奇歷史、海明威那一代文人的憂鬱與夢想、還有電影《愛在黎明破曉時》的浪漫故事。自二十世紀初出版了喬埃斯的《尤里西斯》以來,它與英美文學史的發展就結下不解之緣。書店二樓貼著費茲傑羅《大亨小傳》的海報,每每讓二十一世紀的我們,緬懷起書中那象徵幸福的「遙遠且明滅閃爍的綠燈」;書店裡的靜謐斗室,安放著一張小床與鋼琴,讓每一位流浪且疲憊的藝術家,都有容身落腳之處。這些塵封的歷史記憶,揉雜著世人的巴黎想像符號,使得這家不賣法文書的書店,卻成為某種浪漫的法國文化地標。

對於書店裡外熙來嚷往的外國遊客來說(尤其是那些覺得法國人也應該要講英語的觀光客),莎士比亞書店的存在,證明了自己也有喜好文藝的面向;就像只要人擠人在花神咖啡館喝杯咖啡,就可以滿足河左岸的文藝風華想像。至於法國人到底在哪些書店裡看些什麼書,在咖啡館裡談些什麼話題,卻鮮少是觀光客關注的重點。流連在英語書店裡想像巴黎,固然別有一番雅趣,但那些真正滋養過「失落的一代」的法國文化,卻不該只侷限在這一小方天地裡。


如果英語不是主導世局的強勢語言,莎士比亞書店還會在外國遊客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嗎?如果書店不是位在巴黎塞納河畔,那麼即使它曾慧眼獨具,出版經典巨著,它還是能在觀光客心中,營造出種種「浪漫」氛圍嗎?每每伴隨友人來此看到店門口的莎翁肖像,心中不免莞爾。以古今中外最偉大的作家為名,開設在世上最迷人的花都,用的是全世界最多人通曉的語言。這種種因緣巧合,讓莎士比亞書店成為一紙若即若離的美麗文化符號。它似乎與巴黎市民的日常生活脫節,卻又是巴黎迎接外地人最親切的窗口。


如同許多在法國的外國人一樣,英語是我最早接觸的外語。當我年少歲月徘徊巴黎街頭,只會說一句「bonjour」(日安)時,的確也曾想要在莎士比亞書店裡尋找鄉愁的慰藉,藉著英語來描述且瞭解法國。只是我的運氣不佳,選中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的《奉使記》。書中雖對世紀初的美國文化與巴黎社會有著犀利觀察,無奈詹姆斯繁複如同蜘網的書寫風格,讓我不得不逃之夭夭。那或許是我徹底揚棄英語,決意用法語來瞭解巴黎的開始。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0月1日少年文藝版) 

照片1:莎士比亞書店門口。照片2-3:莎士比亞書店店內一景。

2012年9月17日

藝術橋畔學院路 / Du Pont des Arts à l'Académie française


法國的夏天美好卻短暫,九月初的巴黎,早晚已有微涼之意。如同臺灣一樣,九月也是法國學校開學之際。各大商場早從八月中下旬開始陸續推出文具用品,而出版業者的年度大事之一,就是推出新一年度的字典。

法國人對於字典,只能用「執迷」兩字形容。厚重的樂茹斯或者大羅勃字典,固然是居家常備。稍微再講究點的家庭,還會購置字源歷史辭典,或者兼具教育功能的百科辭典。這麼大部頭的字典,不是只當擺設。我到法國家庭作客時,不時會在談話中遇到不懂的生詞,或者混淆意思相近的詞彙。為求徹底瞭解,我常打破砂鍋問到底。法國友人們總是畢恭畢敬請出書架上的樂茹斯與大羅勃,逐條宣讀字典定義,在餐桌上來個眾人公聽,為生詞的命運定讞。

這種行為看似嚴肅,但其實是非常得宜的餐桌話題。既不製造緊張,也不探人隱私,更可打發閒聊的時間。若說它是種遊戲倒也無妨。而且這遊戲還可以倒過來玩。也就是某人隨便翻開字典一頁,心中選定某字後逐條誦讀字典裡的定義,以此當做提示線索,看看究竟是哪位座上賓能先猜出那個字。


當然,字典也有高下之分。其中最權威的,是法蘭西學院所編纂的字典。法蘭西學院創立於十七世紀,是法國最高學術機構。其工作任務之一,就是規範法語的用法,並仲裁法語裡出現的爭議。從一六九四年迄今,法蘭西學院已出版過八版字典。字典中收錄的詞彙,等於是領有一張「身分證」,證明它純正的法語血統。


法蘭西學院位於塞納河畔的藝術橋邊。每天,內部執事人員會以秀麗的書法字體,在外賓等候廳裡寫下當天的活動行程。學院附設有圖書館,提供研究人員查閱資料。過去我因工讀之故,經常前往法蘭西學院呈遞書籍資料。工讀閒暇之餘,我最喜歡的,就是利用秋高氣爽之日,流連藝術橋畔。

藝術橋連結法蘭西學院與羅浮宮側翼,鋼骨結構,木板橋面,僅限行人徒步,是市民與觀光客休憩的絕佳場所。我剛到法國的那一年,中秋節來得早;巴黎尚未真正入秋,太陽仍要八點過後才下山。我與三五好友相約,趁著向晚的快意,準備了法國紅酒、各式中西小點,還有華埠購得的月餅,餐巾就地鋪上,就是愉快的異地中秋夜。平素拘謹的友人,在微醺的秋節晚風中,竟也起身挪移,搖頭晃腦跳起新學的探戈舞步。


杯光舞影間,只見一名長者步出法蘭西學院,徐徐穿過藝術橋上的嬉鬧人群。眼尖的友人立刻認出他是知名華人作家高行健先生。斜陽下的他顯得靜默且儒雅,孤獨且凝注。時過多年,當初共同野餐的友人們多已奔赴各地。後來的中秋節,我不曾再回到藝術橋上野餐。但那一年的藝術橋與法蘭西學院,至今仍然是我初秋最深的回憶。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9月17日少年文藝版) 

照片1:法蘭西學院外部一景。照片2:法蘭西學院圖書館一景。照片3:法蘭西學院會議廳之一。照片4:連結法蘭西學院與羅浮宮的藝術橋。

2012年9月3日

巴克街的秘密花園 / Jardin secret sur la rue du Bac

世界第一家百貨公司「蓬馬榭」,位於巴黎第七區,人潮總是絡繹不絕。沿著蓬馬榭旁的巴克街向北走,是巴黎「外方傳道會」的所在地。




外方傳道會係歐洲天主教的眾多派別之一,自十七世紀創立以來致力於海外宣教事業。但可別以為巴克街上的院址只是僧侶聚會、歷史學家蒐集文獻的圖書館而已。走進入口大院,隨著教會人員打開禮拜堂旁鎖上的鐵柵欄, 方知後院別有洞天。佔地約一公頃的的庭園清靜秀麗,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雅緻,教人完全忘卻牆外的市井喧囂。花園草坪修剪得素雅整潔,兩側樹影蔥鬱扶疏;石壁上的日晷倒影,隨著日出日落變化長短,不知伴隨教士們度過多少寒暑春秋。

賞翫花鳥之餘,可於庭院角落見到一口佛教大鐘。鐘身上頭銘刻的不是天主教經文,而是獻給觀世音菩薩的頌詞。據教會人員說,這口大鐘原係一八五八年由遠征中國的法國艦隊帶回,後來轉贈外方傳道會。大鐘旁有座以漢字書寫的「韓國殉道聖人顯揚碑」,碑身由龜身負載,碑頂有雙龍搶珠,東方風格強烈。大鐘另一側則是帶有中國色彩的八角涼亭。亭中供奉一尊聖母雕像,外側門楣則以漢字題上「天主」兩字。此一八角亭,曾是十九世紀教士們晚禱的小會堂,點上燭光為遠赴中國的教士們祈福。

熟悉中國近現代史的遊客,由此肯定會聯想到一八五六年到一八六○年間發生的英法聯軍之役。事實上,當時法國參戰的主要理由,正是外方傳道會的馬賴神父在中國遭受迫害一事,史稱廣西教案。

當然,早在英法聯軍之役前,外方傳道會就已積極經營遠東事務。十八世紀初,外方傳道會從中國帶回一位少年,名喚黃嘉略。少年熱情活潑,不但是路易十四的中文翻譯,也曾協助社會學家孟德斯鳩翻譯中國戲曲唱詞,後來更參與法國漢學家編纂中文辭典與文法書的工作。當年黃嘉略所留下的書簡信札與日記等,有不少仍保存在外方傳道會的檔案室。

除了書面檔案文獻之外,外方傳道會還附設一座小型博物館。當中的展示品既包括了宗教典籍、刑求殉道教士的刑具,更有教士們從海外攜回的各地物品,例如道教信仰的八仙過海木雕、臺灣阿美族的頭飾、融合民間信仰風格的宗教畫等。其中一幅宗教畫繪製於卷軸上,其五官與服飾造型,乍看之下與臺灣民間信仰的觀世音菩薩庶幾無異。但定神一看,其實身著白袍的神祇乃聖母瑪莉亞,懷中揣抱著聖嬰。歷史上的外方傳道會一向以融合在地文化為工作要務,博物館內的展品是最佳見證。

有著深厚天主教傳統的法國,許多歷史建築深受宗教影響。西堤島上的聖母院、蒙馬特山丘的聖心堂,早已是門庭若市的名勝。巴克街上的修道院,與繁華的蓬馬榭百貨僅咫尺之遙,卻能大隱於市。城市的喧囂與浮華有時而盡,莫忘花都此處尚有一隅肅穆幽靜,是你身心的秘密花園。



(照片1-2:巴黎外方傳道會的庭園一隅。照片3:巴黎外方傳道會庭園內歷史悠久的日晷。照片4:巴黎外方傳道會的中式八角亭。)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9月3日少年文藝版)

2012年8月20日

山村猶有演劇聲 / Un théâtre du peuple dans les Vosges


法國東部的孚日山區有一所劇院,其歷史已逾百年,每年暑假吸引許多外地遊客前來。它是位於山腰間布松(Bussang)小鎮的「民眾劇院」。從巴黎到布松,並無高鐵直達,進入山區以後交通更為不便。我與幾位友人遂從巴黎直接開車前往,經過六小時的車程後,先抵達山腳下另一座小鎮用餐歇腳,翌日繼續前 往山上觀賞演出。

布松民眾劇院始建於一八九五年,約可容納九百人。其外觀看似與一般木造建築無甚差異。及至入內,便會發現它的劇院屋頂,竟是古舊船身翻轉改建而成。 也就是說,站在劇院外頭所看到的劇院屋頂,其實原本是一艘大船的船底!至於劇院的舞台也與眾不同。傳統劇院的舞台底部常是固定封死,以供佈景垂懸、幕後工 作人員進出等使用。布松劇院的舞台後方則可推開。推開後可見到劇院外的山坡地,樹影蔥鬱,成了真正的「活佈景」。

所謂「民眾戲院」,說白了就是演戲不只演給知識菁英看,更要演給一般民眾觀賞。除了專業人員的參與之外,更希望在地民眾也能共同投入製作。因此,編劇特地安排了許多次要的角色,好讓當地的居民(包括青少年與長者)至少有機會擔任群眾演員。於是,布松劇院的演出結合了藝術創作與民眾生活,而不僅僅是藝 術家的孤芳自賞,也沒有曲高和寡的艱難晦澀。

例如戲院去年暑假推出的作品,是以二十世紀初的小鎮故事為主軸,交織了時代的軌跡、科技的發明、小鎮居民之間的愛情、友情與親情等題材。雖然故事本 身並無特別深奧之處,但卻像是一個個令人會心的片段,呼應著現場觀眾共同的記憶。劇情裡吆喝叫賣的小販,可能就是本地商店的老闆。當劇情進行到森林裡尋人 的片段時,舞台底部的門徐徐推開。山坡上的真實樹林,正好提供劇情演出所需;實際生活場景,成為舞台表演的「借景」。創意十足,讓現場觀眾好不開心。

下午開始的演出,結束時已是晚餐時刻。八月中旬的山區,夜風已有寒意。許多不捨離去的觀眾,延續著看戲的情緒,在戲院附設小吃部點了些飲料餐食,你一言我一 語聊了起來。換下戲服的演員,陸續加入群眾,絲毫沒有陌生的架勢。明月在晴朗夜空高照,狗兒在人群中穿梭,酒足飯飽的群眾陶醉在歡愉的氣氛中。演員拿起手邊的樂器,隨興演奏起舞曲,大夥兒隨著節奏搖擺,讓現場氣氛更加熱絡。有名演員原本在戲裡表演耍球雜技,此時也重拾道具,把劇情裡沒機會表現的絕活兒,毫不吝惜地展現在群眾眼前,自娛娛人。誠摯的情感隨著音樂與歡笑,迴盪在一重又一重的山野裡。

我們直至午夜方才離去。群壑隱沒闃靜中,山間卻猶有演劇聲。走下山路的這一刻,我才深深地感受到,藝術家與民眾之間可以如此沒有距離;藝術提煉自群眾的生命經驗,而群眾是藝術創作最需要的力量。

(原載於2012年8月20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照片1:布松民眾劇院外觀。照片2:布松民眾劇院內部。)

2012年8月6日

索邦大學的大講堂 / Grand Amphithéâtre de la Sorbonne



在臺灣,我們對於大學校園的印象,多半是椰林鐘聲,湖畔醉月。但巴黎市區的大學,多半沒有寬闊的「校園」,而所謂「校門口」也沒有醒目的標的或廣場。它常常是一棟大隱於市的樓房,只有深入其中才能一窺堂奧。例如拉丁區的索邦大學舊校區,外觀典雅恢宏,貌似古蹟。隨著曲折的迴廊入內,方能聽聞讀書聲。

長久以來,巴黎只有一所巴黎大學,其前身乃是中世紀的索邦神學院。二十世紀中葉以後,原有的巴黎大學解體為多所新大學,以數字做為區分。如今仍保有「索邦」名稱的,包括了巴黎第一(群賢祠索邦)大學、第三(新索邦)大學以及第四(巴黎索邦)大學。拉丁區的索邦大學舊校區,主要就是上述三校的文學與藝術科系使用。

我曾經在舊索邦校區,上過新索邦文學院為外國學生安排的預備課程。我和班上的日本同學們,最喜歡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到鄰近聖賈克街上的越南小吃店來碗晶瑩剔透的河粉。我們總在用餐完後,沾染一身薄荷葉與金不換的南洋香氣,彷彿披戴著殖民地的氣息,重新邁入神聖崇高的西方學術殿堂。

索邦舊校區裡有個大講堂。講堂內有挑高的穹頂,牆上彩繪著神話人物,流露牧歌般的灑落氣息;聽講座位呈半圓形配置,有如議事大廳。一般來說,校內學生進去大講堂的機會不多;反倒是學校附設語言班的外國學生,在修畢語言課程之後,可以來此參加結業典禮,領取索邦大學頒發的證書。

大講堂曾見證許多歷史名人。例如清末駐法外交官陳季同將軍,曾於一八八九年在此發表演說,讓年輕的羅曼羅蘭心醉神迷,在日記裡盛讚這位東方雅儒的詼諧風趣。羅曼羅蘭當時就讀於巴黎高等師範學校,後來他所創作的長篇小說《約翰克里斯朵夫》,由留學巴黎大學的傅雷翻譯成中文。《約》書主角努力不懈的奮鬥故事,不但感動了許多中文讀者,而中譯文起首的「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一句,更被視為中、法語翻譯的典範。

今年七月初,我因國際文化研究年會之便,來到索邦大講堂聽取美國學者的專題演講。悠久的歷史氛圍下,談論著尖銳前衛的議題;百年老店裡,傳統與創新的交鋒,著實大快人心。演講活動結束後,我與其他與會者步上二樓大廳,參加主辦單位策劃的雞尾酒會。挑高且寬敞的大廳裡,垂懸著一盞盞明亮吊燈。精巧的點心,佐以細緻的香檳,讓原本犀利的學術討論,在輕柔的法式情調裡悠然畫下句點。

其實過去舊索邦校區的進出頗為自由,不是非得藉由研討會之名。二○○六年起,因學生反對政府政策而爆發「佔領索邦」學潮,自此校內各項管制增加許多。日前一名友人來法旅遊,欲與我進入索邦大學和校舍合影留念,不料卻立即遭到警衛制止。理由倒也特別:本校學生可以拍照,但禁止校外人士攝影。原應自由開放的大學精神,卻被多年前的政治事件影響迄今,或許很多人都始料未及吧。

(原載於2012年8月6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照片1:索邦大學大講堂入口一景。照片2:索邦大學大講堂內部一景。照片3:索邦大學大講堂二樓大廳的雞尾酒會。)

2012年7月23日

作客巴黎 / Un expatrié à Paris



臺灣客家電視臺的「作客他鄉」節目,六月底赴法國拍攝僑居海外的客家人生活。巴黎是製播團隊此行的拍攝城市之一。透過大學學弟的居中牽線,我也有幸參與了這次外景工作。

法國有多少客家人?又分佈在甚麼地方?我剛到法國時常想起這些問題卻不得其解。後來才知道,法國強調各種族平等融合,所以不以膚色或種族為分類進行人口普查。也因此,所謂的「客裔」人口數量並無詳細官方數據可供參考。可以確定的是,法國海外屬地留尼旺島與大溪地的華裔移民,大多都是客家族群,胼手胝足,在當地享有一定經濟地位。

電視臺製播單位並非要我拿出寫論文的本領,一五一十考據客家源流與海外移民史。節目拍攝的重點,乃是新一代客家族群的生活點滴及其所見所感。於是我們不但走訪知名景點,更深入觀光客罕至的外來移民區。有幸的是,我們剛好在艾菲爾鐵塔附近,巧遇歐洲盃足球賽的戶外轉播。我們向流動攤販買了兩支「Made in China」的法國國旗,興奮加入在地年輕人搖旗吶喊的行列。不但用法語大喊「Allez les Bleus(法國加油)」,更不忘在鏡頭前來個「Allez les Hakka(客家加油)」!

說來有趣,許多我們印象中代表客家的事物,在巴黎反倒不一定是客家的專利。例如臺灣知名的客家菜「梅干扣肉」,在巴黎卻是溫州餐館常見的小菜。我曾經對學習中文的法國友人提起「客家」一詞,並向他解釋了客家族群的長年遷徙、為人熟知的勤儉、努力工作等特質,以至於過去常被比喻為華人世界的猶太人云云。友人聽完以後半開玩笑地說,這種種描述,指的明明是溫州人吧?

法國友人對客家特質的解讀頗有意思。事實上,溫州移民給法國人的印象,的確是拼命工作,不斷遷徙,試圖找到更好的生存環境。今年初我在漢學會議上,就曾聽到一位義大利教授報告,說是在溫州有一所「移民博物館」,裡頭佈置了各種歐洲生活的美好想像,鼓勵子弟們赴海外努力掙錢,造福自身並且嘉惠桑梓。 

在巴黎,其實也有一座移民史博物館,坐落在凡仙森林的入口處。這棟建物原為上世紀初殖民博覽會的展館,二〇〇七年改建為博物館,展示各族裔移民在法國的歷史淵源。有些移民原是勞動苦力,有些是戰亂遺民,有些則是為法國流血的外籍兵團。博物館為了彰顯國家價值,固然少不了許多看似輝煌的時代紀錄,但更引人注意的,是展場內一張張泛黃的身分證件、鍋碗瓢盆、護身符、甚或打發時間的口琴。哪怕看似平淡無奇之物,卻都是當年移民在離鄉背景前夕萬中挑一。飄洋過海的皮箱裡,每一件衣衫、每一個小玩意兒,牽起移民與故鄉的單薄聯繫;斑斑駁駁的痕跡或污漬,都是人生停格的記憶。

隨著時光過去,作客他鄉為異客,他日客鄉成家鄉。或許,「客」與「家」的疆界,在他鄉已漸漸不再明顯。法國的客家,也早已與其他族群一樣,融入了法蘭西的土地。


(原載於2012年7月22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照片1:法國移民博物館入口。照片2:法國二十世紀初期簽發的華人苦力「外勞證」。)

2012年7月9日

巴黎鄉巴佬 / Paysan de Paris

法國作家阿拉貢(Louis Aragon)的《巴黎鄉巴佬》,一九二六年出版。他以散步的節奏、超現實的筆觸,描述歌劇院拱廊與巴黎東北郊公園的景觀。書中瀰漫著神秘的氣韻,捕捉生活細節裡的幽微奇異。書名標題的「鄉巴佬」一詞,原意是指農民。巴黎市區地小人稠,基本上沒有機會看到農民種地。於是寓居巴黎的人們,若想親近田地,只好利用週末假日出城,在郊區農民面前成了真正的鄉巴佬。 

住在城市有其便利,但更多人為求開闊舒適的生活空間,寧可選住城郊。例如我的友人朱利安,來自中國安徽,畢業於知名美術學院,之後來到法國進修。民國時期的知名畫家徐悲鴻、劉海粟當年也有留法的經驗,於是他們成了朱利安的心靈導師。每每與朱利安聊起繪畫與法國生活,就離不開徐劉二人的創作經驗與美學視界。 

從小籠罩在黃山的蓊鬱氛圍裡,到底不愛城市的斗室。所以朱利安的住所,位於巴黎西南郊奧賽市的湖畔旁,門外就是一畝老圃。圃內是自己栽種的蔬果番茄,遠眺是舒坦曠遠的高山。閒來撿拾絲瓜青豆,幾番快炒就是一道道時鮮佳餚。清茶代酒,日落餘暉,不失為鄉居樂事一樁。 

十八世紀初,奧賽地區的領主查理布歇德奧賽出任巴黎市長。由於整治塞納河南岸有功,於是路易十四便將一段河堤命名為「奧賽堤岸」。後來建於此處的火車站,自然而然叫做奧賽火車站,而火車站拆除以後所成立的美術館,正是今天名聞遐邇的奧賽美術館。奧賽美術館不在奧賽市,但以美術為志業的朱利安,卻意外與這段歷史產生隱隱約約的連結。 


我與幾位日本、臺灣友人都曾相偕前往朱利安的鄉間居所。該處有處洛茲爾湖,湖畔旁總有悠閒的釣客等待願者上鉤,而湖心島上的水獺卻得有幸才能目睹。綠頭鴨不時踏水而來,偶爾還有鴛鴦悠悠成雙游過。繞湖一週,遠方可見叢叢森林,秋天時多有野菇可採。我們去的不是時節,但卻見到鄰居豢養的亞洲馬。此種馬軀幹矮小,褐白相間,據說本非歐洲所有,而是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八國聯軍因「五十五日圍城」事件進入北京,一解西方僑民之危後攜回。我想起徐悲鴻一生總愛畫馬,水墨酣暢,風雷奔馳,但不知是否就是眼前這看似溫馴、性情和善的亞洲馬。

回到巴黎市區,我在住家附近曾發現一方小苗圃。裡頭雖有幾株香菜、花苗疏疏落落,可惜柵欄深鎖,從不知此地所為何用。當然,阿拉貢筆下的「鄉巴佬」,本是讚嘆城市角落裡的異想絢麗,追求一種現代性的神話,並非故作園藝指南,要人親自蒔花養草,當個業餘小農。只是此書成於二十世紀初年,當時人們在城市裡尋找先進文明的光,百年後的現代人則是在城市裡想望著田地的香。鄉野在遠方沉靜綿延,而城市裡總有跳脫現況的幻想。也許農民在巴黎反而時尚,而你我卻總是巴黎的鄉巴佬。



(原載於2012年7月9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照片1:奧賽市洛茲爾湖畔一景。照片2:巴黎市區一處苗圃。)

2012年6月25日

二七五〇首歌 / 2750 chansons sur Paris, ou On connaît la chanson

巴黎是一首唱不完的歌,有數不盡的歌謠吟唱著巴黎。根據統計,從十七世紀到現在,法國流行音樂史上共有二七五〇首歌曲以巴黎為主題。二七五〇首歌到底有多少?如果每首歌以三分鐘長度計算,那麼關於巴黎的歌曲,就算從早唱到晚,也得花上將近六天的時間!

這些流轉在世人心中的旋律,有些來自傳統小酒館,有些曾是電影插曲,甚至是戰爭時期的愛國歌曲。它們的音符滋養著巴黎,而這正是巴黎市立歷史圖書館今年上半年的展覽主題。從古代的流行歌譜、演唱廳海報、唱片封面、歌詞裡的場景照片,乃至於精心剪輯的電影片段等,巴黎用聲音與影像喚醒市民的記憶:有玉樹臨風的尤蒙頓,歌詞裡一一細數大道區的寶貝玩意兒;也有以香蕉舞裙聞名,歌詠著「我有兩個愛,故鄉與巴黎」的約瑟芬貝克。展覽現場的年長觀眾,就著耳機播送的音樂,仔細對照著舊地圖上的老巴黎照片,循線找尋年少時行過的足跡。流行歌曲予人之感動,正在於此。

有些歌曲或許不一定直接描寫巴黎,但旋律響起就讓你不由自主想到巴黎。例如亞倫雷奈多年前拍攝的電影《法國香頌Di Da Di》,原文片名的意思是「我們都知道這首歌」。片中以數十首流行歌曲,串接起一群巴黎人的生活場景與喜怒哀樂。片中主角之一是歷史系博士班的學生,一邊準備論文,一邊兼差當巴黎導遊。片中她常去的圖書館,是位於塞納河畔的阿森納圖書館。這所圖書館設立於十六世紀,自法國大革命以後起對一般民眾開放。閱覽室空間雖小但清麗娟秀,收藏有豐富的古籍善本。我曾經因為好奇,特地調閱了十七世紀的世界地圖集。後來每回看到重播的《法國香頌Di Da Di》,甚至聽到片中的歌曲,就想起自己在這所圖書館裡準備作業的昔日韶光。

即使你只到巴黎一天,也一定處處聽聞歌曲。且不說各種小餐館的駐唱,哪怕你只是出門搭乘地鐵,總還是會遇到流浪藝人登上車廂,一站一站唱著招牌歌曲。可惜列車運轉激昂,歌聲再賞心悅耳,也得淹沒在洶湧聲浪裡。

有些歌手自備伴唱卡拉OK。電子琴的合成配樂,想不注意都難,久而久之倒也為其歸納出演唱公式。剛上車時,總是直接切入《玫瑰人生》的副歌,藉由耳熟能詳的旋律,撩撥起乘客(特別是觀光客)心中對於花都的浪漫想像。接著要來首抒情略帶哀傷的拉丁情歌,例如《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熱情之吻》(Besame Mucho)等,烘托出不服命運作弄的情感。最後則是以熱情洋溢的《關達啦美拉》舞曲做結,祝福乘客每天心情愉快。伴唱帶自顧自地播放,而藝人就著輕快節奏,到乘客面前卑微討賞,只是每每換來視若無睹的冷漠。於是藝人利用地鐵到站的機會,迅速跳出門外換了車廂,再次重複這三段公式。一站過一站,一日復一日;乘客上上下下,旋律從來沒變。

而屬於巴黎的歌聲與歌曲,就這麼一路隨著時光奔流而去。


(原載於2012年6月25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照片1:巴黎歷史圖書館流行歌曲展一隅。照片2:《法國香頌Di Da Di》的場景阿森納圖書館。)

2012年6月11日

裁紙刀書店 Le Coupe-papier


巴黎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書店,也不時興在書店附設咖啡店,但是卻有許多小型獨立書店,各自以不同的特色展現在城市裡。

一切多虧前文化部長賈克朗。他在一九八一年頒布著名的「百分之五折扣」法令。自此法國所有新書的折扣,最多不能超過原定價的九五折。這一規定看似違反自由競爭原則,但書本與文化本非一般市場商品,不是論斤秤重叫賣,大量壓低售價賺取利潤之物。賈克朗的政策,讓大型連鎖書店無法盡其所能挾雄厚資本進行折扣大戰,而小型書店也可以在圖書銷量的壓力下,仍舊佔有一席風華。

若不是因為這項規定,那我可能早就無緣認識奧德翁大街上的「裁紙刀書店」。名為「裁紙刀」,是因為以前書籍印行成冊後,還得再用刀片裁開各頁方能翻閱。這家小書店專賣戲劇出版品,從古典悲劇史、導演賞析,乃至才剛上演的新人劇作家劇本,都可以在這裡找到。稀有罕見的期刊、絕版經典DVD,或者中學戲劇教科書,只要你想要,書店主人會盡其所能滿足你。

但如果只是應有盡有,在網路書店發達的今日,這倒不算甚麼強項。裁紙刀這類型的小型書店,最迷人之處在於它從裡到外散發出來的氣質。它不見得像大型連鎖書店,總有標準模式的笑容滿面,行禮如儀。小書店裡總是一人當多人用,雜務浩繁甚至忘了招呼你,但你反而更真實感受到人與書的存在。

有次我替系上購買圖書與影片,品項眾多且為一時精選。一頭蓬鬆灰白頭髮的店員半瞇著雙眼,以迷離且略帶懷疑的口氣問我:您是記者對吧?寫報導用的?我一時不明她的邏輯,恰好她的手機鈴聲響起,中斷了我們之間那數秒的凝結。只聽聞那鈴聲竟是史上紅極一時,今日卻已過氣的「國際歌」。單音頻的旋律迴響在靜謐午後的書店裡,我彷彿墜入了法國六八學運世代的回憶漩渦裡。是的,一旁大街上的奧德翁劇院,當年曾被巴黎大學學生強佔,做為學運總指揮部。年近花甲的店員,或許當年也是這條街上意氣風發的大學生。那個下午,我不只是幫系上買書,更像是誤闖時光隧道的小旅行。

小型獨立書店的存在,或許與城市規模有關。高度飽和的巴黎市區,實不易容納大型書店進駐。當然,市民的文化自覺更是重要原因。今年初,前總統薩科齊為增加國庫稅收,調高書本營業附加稅。此一政策勢必衝擊書籍售價。大型連鎖書店尚可設法吸收,但小型書店恐將入不敷出。一向以文化大國自居的法國人,倒抽一口冷氣。畢竟文化並非純營利事業,為求稅收而將腦筋動到書店頭上,長期來看甚至可能迫使小型獨立書店倒閉。經濟發展固然重要,可一旦失去了文化,法國還能是法國嗎?

於是薩科齊這一刀,裁掉自己政治生涯的一頁,文化界人士較支持的左派政黨重新執政。巴黎的小型書店,似乎暫時少了個危機。

(原載於2012年6月11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2012年5月28日

博覽會的和風 / Exposition universelle : d'hier et d'aujourd'hui

《費加洛報》從去年七月起,陸續報導法國有意申辦二〇二五年萬國博覽會。今年三月,巴黎西郊諾依市市長正式發布此一消息,要在「大巴黎改造計畫」的架構下,推動各界連署申辦。公布的連署名單上多有名人,例如法國前總統密特朗的策士兼知名作家賈克阿達利。

巴黎上一次主辦萬國博覽會,已經是一九三七年的舊事。博覽會並不是法國的創舉,但自從一八五五年巴黎首次舉辦萬國博覽會以來,整座城市的發展就與博覽會息息相關。舉凡巴黎地標艾菲爾鐵塔、奧賽美術館的前身奧賽火車站、大小皇宮博物館、巴黎第一條地鐵(也就是今天的地鐵一號線)、夏佑宮等等,當年都是為了萬國博覽會而興建。

歷屆博覽會不僅為巴黎歷史留下壯麗恢弘的建設,也在市井小民的生活裡刻畫下記憶。若是你從美麗城地鐵站出來,沿著維列特大道往國立高等建築學院的方向走,會看到創立於一八六一年的芥末專賣店「柏尼布」(Bornibus)。本店曾在歷屆博覽會裡贏得大小獎牌二十五面,店面雖然其貌不揚,但建築物的門面上方卻有三個醒目的圓形浮雕,是它在巴黎與維也納奪得的萬國博覽會最高榮譽獎章。農特產品的競賽,過去曾是各種博覽會的重頭戲之一。後來雖然不再時興這種競賽,但芥末店顯然自豪迄今。

除了商品展示與交易之外,過去的博覽會還流行外國生活展示。在沒有電視與網路、出國旅行又不易的年代裡,博覽會可以讓一般民眾見識到外國人的衣食住行。來自五湖四海的各色人種,在展區內像平常一樣飲食、寫字或紡織,就是最佳的展覽,足以讓法國民眾大開眼界。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種展覽模式顯然有濃厚的帝國與殖民色彩。


有趣的是,今天我們仍然或多或少會看到這種模式的展覽。例如今年四、五月間,巴黎「馴化公園」裡的「日本春祭」。馴化公園建於一八五四年,原本是為了馴養歐洲少見的動物,以發掘該物種的實/食用或賞玩功能。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此處舉辦過四十多次博覽會,展出來自非洲、亞洲、北美等地的動物,包括「出產」自該地的人類!

趁著難得的春光,我與幾位日、台友人相偕前往日本春祭活動。馴化公園的入口搭建了紅色鳥居,沿路擺放一盆盆人工櫻花盆栽。身著和服的少女,鶯鶯燕燕掩笑而過,路上不時穿梭著大步踩踏高蹺的藝人。來自不同地區的日本百姓,在一格格的小亭內展示民俗技法與工藝。同行的日籍友人,本是藝術史與文化專家,見到此情此景,驚呼其為博覽會翻版。我們隨著公園內好奇的法國民眾,一路體驗日式指壓、書法揮毫與禪藝茶道,的確好像回到了二十世紀初的人類博覽會。

當然,隨著時代演變,過去的帝國主義殖民,現在已由國際交流合作取代。馴化公園內的竹製茶亭,是法國當代藝術家取材自日本傳統文化的靈感,而春祭的壓軸演藝活動之一,竟是以日本能劇演出聖女貞德的故事。中古時代的貞德領導法國對抗英軍,象徵高盧民族精神。今年適逢貞德誕生六百周年,以此日、法合作形式表現東西文明的互敬與交流,別有一番深意。

其實國際交流也正是二〇二五年的萬國博覽會構想。根據申辦委員會的說明,二十一世紀巴黎主辦的博覽會,並不打算像過去的博覽會那樣,大動土木興建展館,呈現萬國來朝的氣勢,而是希望邀集各國藝術家,重新包裝法國既有的文化遺產,如城堡、車站等等,再創歷史古蹟的新生命。屆時,巴黎主辦的萬國博覽會,又將為人類文明寫下新的意義。

(原載於2012年5月28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