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6日

走進聯合國 / Un après-midi au siège de l'UNESCO

大凡出國旅行,多要買本旅遊指南仔細端詳。指南中的嚴選景點,總不會漏了聯合國教育科學文化組織認定的「世界文化遺產」。例如舉世聞名的巴黎塞納河岸,正是世界文化遺產之一。然而,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六日成立於巴黎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卻鮮少是臺灣遊客參訪的景點。

記得我唸小學時,級任老師的陳舊講桌上,貼有一幅泛黃的世界地圖,上下左右環繞著東西各國國旗。其中有兩幅尺寸較大,並列於浩瀚旗海正中央。一幅是熟悉的我國國旗,另一幅則是註明「聯合國」的藍底白紋旗幟。那時我不解「聯合國」為何物,課堂上也未曾聽聞,於是努力在講桌上按圖索驥,可嘆五洲四海遍尋不著其芳蹤。後來有天放學回家看到電視卡通《淘氣阿丹》,見到卡通裡的學校老師帶著一群活蹦亂跳的小孩參觀聯合國。這才恍然明白,原來聯合國不是一個地圖上的「國」,只是一棟城市裡的大樓。

聯合國總部位在紐約,教科文組織則坐落在巴黎第七區。雖然來法多年,但直到前陣子參加母校舉辦的研討活動,才得以入內目睹此一國中之「國」的真面目。


教科文組織的內部,裝設簡單大氣,與法國一般公家機構內部差異不大。室內陳設了諸多藝術家的作品,一隅設有媒體放映室,讓參觀大眾透過影像體驗聯合國選定的各地文化遺產。最令我感到興味的,卻是入口處的庭園。一邊是樹影扶疏,一邊是芳草如茵。綠意搖曳之間,還可見到清淺小池,汨汨流淌細水,為此莊嚴肅穆之所,憑添幾許靜謐禪意。


我繞過會議進行的大講堂,行走之間視野豁然開朗。在我眼前舒展開的,是一片修剪工整的草地;而遠方牆垣外拔尖的,不正是巴黎地標艾菲爾鐵塔?這座千嬌百媚的鐵塔,我在巴黎城裡看過它多少回,沒想到出了「國」,仍見它丰姿綽約。草地上立有一個鋼骨結構的空心球狀體,縱橫經緯錯落有致,想必是意指地球了。鐵塔與地球,這兩座結構體一遠一近,虛虛實實,映襯著藍天白雲,是太陽底下的耀人風景。草地上偶能見到閒散人等或臥或坐,體會這無私的天賜。見我拿出相機頻頻拍照的長者,特地謙雅地繞過我身後,不忍擾我一絲遊興。


 放眼四望,草地一側是半弧形的教科文組織行政大樓主體。一排排的窗格井然序列,裡頭辦公的人士想必是日理萬機。草地另一側,排立有多桅旗桿。然而只見一桿垂懸著聯合國的藍底白紋旗,沒有萬紫千紅的列國旗幟飄揚。或許今日大國皆無事,否則一介小國國民,又豈有機會廁身這隱蔽的後花園?


離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時,已是日正當中。我向著鐵塔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覺來到塞納河畔。城市車流來去有序,咖啡館前總有閒人。他們的每一天與第七區那個國中之國無甚關聯,唯一的共同點,是從容不迫地生活在巴黎,這座世人永遠的文化遺產裡。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1月26日少年文藝版)

2012年11月12日

遇見海明威 / Rencontre avec Ernest Hemingway

每一個大城市都有名人居住。在一個大城市居住久了,或多或少總會遇見名人。而我們之所以選擇住在大城市裡,有時也就是想與名人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感染著同樣的靈光。


在巴黎亦如是。我身邊的朋友,不乏有人在街角喝咖啡時與凱薩琳丹妮芙鄰桌而坐,或是在公園巧遇出門散步的設計大師聖羅蘭。

當然,名人不一定非得是電影明星或時尚名流。一九九〇年代進大學的我,剛巧遇上台灣新一波的「法式理論」熱潮。這一代文青心中的名人,除了絮語叨叨的羅蘭巴特之外,更是玩弄重重擬像的布希亞、暢談文化資本的布爾迪厄。到巴黎,心裡是想對大師頂禮膜拜,期盼走在大街上時,也能籠罩在偉大思想的氣氲中。這就是為何二〇〇七年早春三月時,當我在報紙看到布希亞過世的消息,一陣錯愕襲上心頭 ;擬仿影像竟如鬼影幢幢,虯結我腦海良久。


其實很多名人心中也是有偶像的,也同樣期望在大城市裡巧遇崇拜的名人。最為今日讀者熟知的例子之一,就是魔幻寫實小說《百年孤寂》的作者馬奎斯。一九五七年,不到三十歲的馬奎斯從南美洲遠赴歐洲擔任特派記者。旅居巴黎期間,他在拉丁區的聖米歇爾大道上,看見了年近六旬的海明威。那時正是索邦大學的下課時間,附近的二手書店裡滿是前來找書、看書的大學生。在人海茫茫中,馬奎斯一眼就發現海明威,正往盧森堡公園的方向走去。

當下,馬奎斯心裡開始一連串的自問自答:到底該發揮記者本分,衝上去採訪報導這位文壇巨星呢?還是只要當一個熱情的讀者,上前表達內心的激昂崇拜?馬奎斯只會說簡單的英語,而他也自忖海明威不是位西班牙語高手。情急之下,馬奎斯把雙手放在嘴邊,像泰山一樣隔著大街,用西班牙語拉長聲音大喊著「大-大-大-師-師-師!」海明威聽到了,當然知道是在叫他,因為街上只有熙來嚷往的大學生。於是海明威回過頭,用略帶稚氣的西班牙語,也對著馬奎斯大喊:「再-再-會-會,朋友!」


這是馬奎斯惟一見過一次海明威。短暫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卻讓年輕的馬奎斯印象深刻。因為二十多年後,也就是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六日,《紐約時報》刊登了馬奎斯憶及這短往事的專文。即將於翌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馬奎斯,在這篇文章裡鉅細靡遺地描述了海明威當天的衣褲穿著、眼鏡樣式與身材比例。年輕時的巴黎空氣,回到美洲上空,它不只是流動饗宴,更終其一生叫人屢屢怦然心動。

馬奎斯曾經不只一次到聖米歇爾廣場上的咖啡館,一坐數個小時,在那裡寫作、閱讀,只為了在來來去去的人潮中,福至心靈瞥見海明威筆下的人物身影。然而,馬奎斯終究明白,海明威筆下的每一件事,每一刻鐘,都是海明威他自己的,並且永遠屬於海明威。你永遠無法成為海明威,也不可能捕捉他曾在巴黎體會到的一切。

而這種心情,不正是我們駐足巴黎時的感嘆?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1月12日少年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