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9日

亨利四世高中 / Petite promenade dans le Lycée Henri IV

一九八〇年,正值荳蔻年華的玉女偶像蘇菲瑪索演出電影《第一次接觸》。片中描述法國青少年情竇初開,在音樂與夢想中成長的故事。這部電影推出後轟動全球,是台灣許多五、六年級生的共同回憶。直到來了法國,我才知道故事中的女主角,乃是巴黎亨利四世高中的學生。


亨利四世高中位於巴黎拉丁區,毗鄰萬神殿與盧森堡公園,聲譽卓著,名聞遐邇。它與其它中學有何不同之處呢?原來,法國雖然實行十二年國民義務教育,高中基本免試入學;只要畢業會考(BAC)及格,多半能順利申請進入大學。然而,真正出類拔萃的學生,通常並不就讀普通大學,而是通過考試進入「高等學院」,學習文史哲學、法商、理工等學科,日後在各個領域居於領導地位。例如存在主義哲學大師沙特、女性主義先驅西蒙波娃等人所畢業的高等師範學院,即隸屬此一教育體系。

簡而言之,法國的高等教育帶有強烈菁英主義色彩。要躋身高等學院,必須先歷練困難的考試;而為了在激烈競爭中勝出,方法之一是先進入明星學校及其「高等學院預備班」。亨利四世、路易大帝等明星高中就是在這種制度下,贏得法國父母的寵愛,頂戴著亮麗奪目的光環。


國家大事固然需要菁英人才領導,但法國人也明白,許多璞玉藏身山野,只有雕琢才能使其璀璨。所以近幾年來,部分明星高中與高等學院開始為郊區青少年或移民後裔保留名額,期望藉由教育的力量,促進社會階級流動。其成效雖仍有待觀察,但巧合的是,亨利四世高中的校訓正是「Domus Omnibus Una」,在拉丁文裡意指「給所有人的屋舍」。

基於校園安全,法國的中小學平常不對外開放。若是自己沒有子女、親友在名校就讀或執教,又想領略名校風采,不妨利用秋季開學期間的「歐洲古蹟日」。這項活動每年在歐洲多國舉行,讓民眾得以一睹平常不對外開放的古蹟建築,甚至可以搭乘古董級的地鐵列車周遊巴黎,其目的是為了讓民眾更加珍惜且認同民族文化遺產。亨利四世高中的校舍前身乃是中世紀修道院,十八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後才改為學校。悠久的歷史,使其亦被列入古蹟日的開放參訪點。


今年的古蹟日當天,我排了大約一小時的隊伍,隨著其他好奇的巴黎民眾跨入亨利四世高中校園。校舍的規劃極為簡樸清幽,大體維持舊有樣貌,既沒有拔地而起的炫富大樓,也沒有政商名流的訓勉題字。校舍中庭裡的花草,清淺搖曳在秋日的和風裡。扶疏的樹影,參差掠過斑駁的石牆。其中一間教室,甚至在地板下保留了古代的校舍地基遺址。隔著透明的玻璃板,我們腳下見到的是剝落的石塊與砂礫。在歷史長河裡,每一次競爭所塑造出的成功或失敗,終將只是渺渺星塵。亨利四世高中的明星風采,或許並不在於它的超高升學率或名人校友,而是它內斂低調的氣質吧。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0月29日少年文藝版)

2012年10月16日

法國中學生的文學課 / Cours de littérature pour les lycéens


 第一次注意到法國中學生的存在,是在法蘭西劇院裡。那天看的劇目是古典劇作家高乃依的《熙德》,一群中學生在老師的帶領下,興奮又緊張地一一入坐。舞台上的大幕一揭開,他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法蘭西劇院是法國最古老的國家劇院,創立於一六八〇年。《熙德》寫於一六三六年,劇情敘述一對少年男女在個人愛情與家族榮譽之間掙扎。當年本劇上演時,曾引發文學史上著名的「三一律」論戰,是法國古典文學的代表作。

我很好奇為何法國中學老師會浩浩蕩蕩為學生安排劇院教學活動,於是便向另一位在法國高中任教的法文老師請教。這才知道,原來這樣的活動乃是司空見慣。在法國,中學教育體系裡的「戲劇」課程,並非只是單純的藝文科目,讓學生上台演戲、培養團隊精神而已。事實上,法國中學的戲劇教學結合語文課程,是文學教育裡的重要一環。法國教育部每年公布的新學年教學課綱裡,都包含有戲劇閱讀書目與教學要求。初、高中的學生們,不但在學期間會接觸到古典與現代的戲劇作品,高中畢業會考時甚至可以選考戲劇文學。戲劇文學既然佔有如此重要地位,那麼赴劇院觀賞實際演出,自然也就成了教學活動的重頭戲。

後來我又問了幾位法國朋友,想進一步瞭解他們在念中學時,究竟讀過哪些戲劇文學作品。雖說法國沒有統一的部編教材,各地各校使用的文學選集略有差異,但有齣作品大家都讀過,那就是莫里哀的《吝嗇鬼》。《吝嗇鬼》改編自羅馬喜劇,敘述一名守財如命的有錢老頭兒阿巴貢,成天疑神疑鬼,懷疑有人想掠奪他的財富,而他自己卻又貪得無厭,想染指兒子的意中情人。全劇妙趣橫生,言語每帶機鋒。其中有段台詞,幾乎每位法國朋友都不約而同想到,也就是阿巴貢發現錢財失竊,失心瘋似地大喊:「抓賊啊!抓賊啊!抓兇手啊!抓殺人犯啊!天理何在,老天爺啊!我完了,我被謀財害命啦;有人砍斷我脖子,有人把我洗劫一空啦!」當然,事隔多年,不是每位友人都能完整無缺背出這段台詞,但法國中學的戲劇文學教育陶冶至深,於此可見一斑。有一次我剛好在電視上看到重播的電影《零用錢》(新浪潮導演楚浮執導),裡頭的學生上語文課時,被老師抽點背誦的正好也是這段經典對白。

巴黎的中學生到戲院固然不成問題,但並非各地學生都有幸親眼目睹經典作品的舞台實踐。為此,法國教育部以希臘悲劇《安蒂岡妮》為名,架設了同名網站。網站內容由諸多戲劇演出片段組成,每一個片段都是取自中學語文課程裡教授的劇本。更值得一提的是,為了讓學生從不同角度體會同一選段的台詞妙處,網站上所羅列的每一齣作品,都有好幾種不同演出版本。既包括了遵循傳統、字正腔圓的表演,也有新生代導演大破大立,對古典劇本的重新詮釋。藉由網站的多媒體內容,即使學生受限於家境或居住地區,但仍可以藉由影像,揣摩並體會戲劇文學的寫作方式與呈現手法。

從網站所提供的內容,也可以看出法國各地中學生主要閱讀的戲劇文學作品,包括了高乃依的《喜劇幻象》、莫里哀的《偽君子》、十八世紀劇作家博馬榭膾炙人口的喜劇《費加洛婚禮》、大文豪雨果的歷史劇《呂柏剌》、繆塞的浪漫主義代表作《愛情不兒戲》、存在主義作家卡謬的社會劇《正直者》等。除了本國劇作家之外,法國中學生也讀外國戲劇文學作品,像是貝克特的荒謬主義名作《等待果陀》、俄國劇作家契訶夫的《櫻桃園》、英國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等。這些舉足輕重的文學作品,在臺灣的大學教育裡尚且不一定有機會接觸到,但在法國,卻是用來開拓中學生視野,提昇人文素養的基本教材。

回想起我進大學以前,從來沒有在課堂上接觸過任何戲劇作品。雖然曾經有機會在課後演出現代兒童劇,也曾經在《國語日報》看過元雜劇改編的《竇娥冤》漫畫,那下毒藥的張驢兒面目可憎,到現在我仍記得他在漫畫裡的猙獰。可惜當時翻遍中學國文課本,古今中外的劇作家一律在課本裡缺席。戲劇文學,在我念中學的時代,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但在法國中學裡,卻始終被當做文學教育的骨幹。

適逢新學年開學之際,若到法國公立戲院觀賞演出,想必又將遇到中學老師帶領年輕學子前往,與他們一同探索文學經典,體察戲劇角色的喜怒哀樂。這些法國中學生畢業以後,不一定都會就讀文學科系,也不一定會當演員或導演。然而,「世界一舞台」,這一本本文學名著,參與了法國中學生的成長過程,藉著戲劇裡上演的世間百態,浸潤他們的青春心靈。這是法國中學的戲劇文學課程,讀的不只是作品,更是人生的況味。

(原載於《國語日報-中學生報》,2012年10月11日出刊。)

2012年10月15日

豐收的蒙馬特 / Fête des vendanges à Montmartre

每逢十月初,爬牆藤蔓總會染紅蒙馬特的民居外牆。這個季節的蒙馬特,按慣例要舉辦「葡萄豐收節」。從一九三四年以來,今年已經是第七十九屆舉辦。

一百五十多年前,蒙馬特還不屬於巴黎市區,只是巴黎北郊的一個小村鎮。蒙馬特因為水質好,所以遍植葡萄,成為巴黎周邊最重要的葡萄酒產區。隨著時代變遷,今天的蒙馬特早已不是農業小鎮。為了紀念過去這一段歷史,巴黎市政府特地在山丘上圈留了一小塊葡萄園,地點就位在「狡兔小酒館」的對面。

具有珍貴歷史價值的這一方葡萄園,平常不對外開放,遊客只能隔著鐵絲網遙想當年盛況。葡萄園的產量極少,能夠釀出的酒當然有限。當地區公所將這些珍貴的葡萄採收後,利用政府所屬的地窖榨汁釀酒,並予以高價拍賣,所得收入都作為社會公益事業所用。

雖然昔日葡萄酒工業的風華不再,但歡慶秋收的傳統卻保留了下來,也就是現在的葡萄豐收節。為期將近一週的時間裡,有各種展覽、表演、參訪、演講、烹飪等活動,也可以在專人帶領下,親自體驗市售各種葡萄的芬芳與滋味。當然,好酒要有佳餚相佐,葡萄豐收節活動期間,市政府也推出各種乳酪與巧克力的品嚐活動,讓大人小孩盡情同樂。

葡萄豐收節的系列活動,在週末達到最高潮。大約下午兩三點左右,就會在區公所門口看到一群民眾集合,準備開始下午的踩街遊行。他們手持銅管鑼鼓、彩帶旗幡,穿著各省傳統服飾,色澤鮮豔,風格各異;從西部濱海的布列塔尼到東部傍山的亞爾薩斯,從南部熱情的普羅旺斯到北部陰涼的諾曼第,法國各地的民眾彷彿齊聚巴黎,共同歡慶這年度盛事。遊行隊伍穿過蒙馬特的大街小巷,沿途都有開心的孩童們尾隨。若是你從窗口向他們打招呼,肯定還會得到回贈的法式飛吻。

從區公所旁順著山勢而上,不久就會抵達蒙馬特山丘上的聖心堂。沿著聖心堂周邊繞一圈,會看到來自各地的商販,爭先恐後拿出滿心自豪的農畜特產,要與巴黎人共襄盛舉。這會兒才瞥見中部山區的利木津青蘋果,那會兒又看到堆成小丘的各式香腸(甚至還有驢肉香腸!);若是單薄衣衫抵擋不住秋來的涼風,那一定得趕快去盛一碗薩瓦亞山區的乳酪火腿馬鈴薯,讓那油滋滋的肥厚奶香溫熱你全身上下。盛產紅酒的博艮第或波爾多,當然也有商販北上巴黎,藉此豐收之季推銷自家佳釀;而布列塔尼的香軟可麗餅,肯定是餐後最佳甜點。酒足飯飽之後,若你仍有遊興,大可以就著現場手風琴的樂聲,逍遙自在起舞,等待入夜以後的煙火施放,與火花一起用璀璨的光芒,在山丘上向全巴黎市民宣告豐收的歡愉。

收成之後,便是休養。經過了一年的辛勞,十月下旬的巴黎,就要進入漫長的冬令作息時間。等到明春葡萄再吐新芽,那又將是另一次豐收的期待。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0月15日少年文藝版) 

照片1:入秋的蒙馬特山丘。照片2:入秋的蒙馬特葡萄園。照片3:遊行慶祝豐收的隊伍。照片4:蒙馬特葡萄豐收節的商販之一。

2012年10月1日

莎士比亞書店 / Une librairie nommée Shakespeare

巴黎的書店不計其數,莎士比亞書店是外國遊客最熟悉的一家。說外國遊客,是因為店內只賣英文書,讓不懂法文的外國觀光客也有讀書的快樂;而法國的法語出版事業尚稱蓬勃,所以本地民眾反而少來此「朝聖」。我身邊不少巴黎友人,從未涉足莎士比亞書店。不是他們不懂英美文學,只是讀法文總是比讀英文快。事實上,莎士比亞書店的網站上,連一句法文都沒有。它像當年的上海,也像西柏林,孤零零且倔傲地成為城市裡的孤島,卻又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燈塔。

莎士比亞書店有諸多迷人之處:雪維兒畢奇從美國遠渡重洋來開書店的傳奇歷史、海明威那一代文人的憂鬱與夢想、還有電影《愛在黎明破曉時》的浪漫故事。自二十世紀初出版了喬埃斯的《尤里西斯》以來,它與英美文學史的發展就結下不解之緣。書店二樓貼著費茲傑羅《大亨小傳》的海報,每每讓二十一世紀的我們,緬懷起書中那象徵幸福的「遙遠且明滅閃爍的綠燈」;書店裡的靜謐斗室,安放著一張小床與鋼琴,讓每一位流浪且疲憊的藝術家,都有容身落腳之處。這些塵封的歷史記憶,揉雜著世人的巴黎想像符號,使得這家不賣法文書的書店,卻成為某種浪漫的法國文化地標。

對於書店裡外熙來嚷往的外國遊客來說(尤其是那些覺得法國人也應該要講英語的觀光客),莎士比亞書店的存在,證明了自己也有喜好文藝的面向;就像只要人擠人在花神咖啡館喝杯咖啡,就可以滿足河左岸的文藝風華想像。至於法國人到底在哪些書店裡看些什麼書,在咖啡館裡談些什麼話題,卻鮮少是觀光客關注的重點。流連在英語書店裡想像巴黎,固然別有一番雅趣,但那些真正滋養過「失落的一代」的法國文化,卻不該只侷限在這一小方天地裡。


如果英語不是主導世局的強勢語言,莎士比亞書店還會在外國遊客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嗎?如果書店不是位在巴黎塞納河畔,那麼即使它曾慧眼獨具,出版經典巨著,它還是能在觀光客心中,營造出種種「浪漫」氛圍嗎?每每伴隨友人來此看到店門口的莎翁肖像,心中不免莞爾。以古今中外最偉大的作家為名,開設在世上最迷人的花都,用的是全世界最多人通曉的語言。這種種因緣巧合,讓莎士比亞書店成為一紙若即若離的美麗文化符號。它似乎與巴黎市民的日常生活脫節,卻又是巴黎迎接外地人最親切的窗口。


如同許多在法國的外國人一樣,英語是我最早接觸的外語。當我年少歲月徘徊巴黎街頭,只會說一句「bonjour」(日安)時,的確也曾想要在莎士比亞書店裡尋找鄉愁的慰藉,藉著英語來描述且瞭解法國。只是我的運氣不佳,選中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的《奉使記》。書中雖對世紀初的美國文化與巴黎社會有著犀利觀察,無奈詹姆斯繁複如同蜘網的書寫風格,讓我不得不逃之夭夭。那或許是我徹底揚棄英語,決意用法語來瞭解巴黎的開始。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2年10月1日少年文藝版) 

照片1:莎士比亞書店門口。照片2-3:莎士比亞書店店內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