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2日

美麗的港灣,美麗的島

因為參加研討會的關係,去了濱海的「外省」一趟。所謂「外省」,是巴黎人的講法,意指「除了巴黎以外」的地方。言下之意,巴黎是巴黎,法國是法國,有那麼點兒高人一等的驕傲。其實,巴黎雖然號稱全國首善之區,但真正美麗的法國風景都在「外省」。尤其巴黎不靠海,雖然有秀麗的塞納河蜿蜒流過,但若想親近大海,還真得去「外省」不可。


我所前往的海洋城市名叫拉羅歇爾,位處法國西南方,距離巴黎大約三個半小時的高鐵車程。它曾是歷史上重要的貿易港,現在則是一座人口二十萬左右的大學城;港口邊的舊燈塔見證歲月滄桑,而怡人的風光、悠閒的步調,使拉羅歇爾成為全法國前三名熱門的度假地點。

因應觀光客的需求,港口邊有一長排的咖啡館與小酒吧。不論是晴朗無雲的慵懶午後,或是華燈初上的清涼夜晚,你都會看見許多遊客,或把杯言歡、或開懷笑談,享受著海風拂面的愉悅。鮮美的魚蝦是海港城市必有的盛產,而以驢奶(沒錯,過去驢子是這裡重要的農家牲畜)為主原料製成的香皂,據說比巴黎的名牌商品還更滋潤護膚。

我住在港邊一棟只有三層樓的小旅館裡。這才瞭解,為何研討會主辦單位提醒我要及早預定旅館。原來,這座小城每年湧進三百萬名遊客,其中約有四分之一是外國觀光客。拉羅歇爾的失業率約有百分之十,居民深知觀光業是他們的經濟命脈。然而,港灣邊卻不見豪華大飯店蹤影,只有一間間收拾整潔的小旅舍;沒有五星級的休閒設備,也沒有二十四小時的不打烊服務(旅館老闆每天中午得回家睡午覺),親切與熱情是小城居民最自豪的服務。


旅館老闆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之一,是為了眺望遼闊的大海,於是推薦我搭船到鄰近的雷島一遊。雷島過去以養殖牡蠣與曬鹽為主要經濟活動,現在也是熱門觀光休閒景點,特別以衝浪與風帆活動最為知名。實際住在島上的居民大約只有兩萬人不到,但並非所有人都是你想像中的下里巴人。其實有些居民本來也當過幾年巴黎人,最後還是選擇回到故鄉。他們或許曾經海天遊蹤,視野比城裡人還更開闊。

不管來來去去的觀光客,小島上的居民總有自己的生活要過。我在市區「大」街的轉角處,偶然看見一間小電影院,播放著與巴黎同步的院線片。白天雖然門扉緊閉,但入口處懸掛的兩串電燈泡,想必會在入夜後,愉悅地伴著遠方漁火,綻放點點光芒吧。當觀光客趕在夕陽西下前,搭乘接駁巴士與船隻回到拉羅歇爾時,小島居民的逍遙夜晚,或許才正要熱鬧開始。


我隨著徐徐海風,信步來到小島的岸邊。海洋的氣息掠過我的面頰,遠方的船舶彷彿運載著我年少時的夢想。「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我佇立在異鄉平靜的美麗海灣,這耳熟能詳的詩句,竟如浪花般洶湧拍擊著我的耳畔。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3年1月21日少年文藝版)

2013年1月16日

法國「手」與「工」

二十世紀末,我剛進研究所的第一天,直屬學長拿出一個他親手製作的舞台模型,告訴我說,戲劇之所以讓他著迷,因為它是數位時代裡少數仍保有手工成分的藝術。不論是後台的服裝縫紉,或者前台的佈景製作,在在少不了一雙雙巧手,一針一線透露匠心,一釘一鉚看見經營。


那時我才剛大學畢業,不甚理解電機系畢業的學長,為何會有這番科技不如手工的感嘆。及至多年後到了巴黎,才知道法國人對於「手工」有多崇敬。

起因是有一回閒步街頭時,看見一家糕餅店以「MOF」為標榜,中文直譯的意思就是「法國最佳工人」。我見了「工人」(ouvrier)一字不免心生納悶。因為初學法文時,總以為這個字指的僅是工廠或工地裡的體力勞動者。回家查了查,才知道原來此一MOF榮譽,涵蓋範圍包括各種「工」匠;但凡用到手工的行業,都有機會獲頒MOF。從打鎖、砌牆、水電,乃至剪髮、鐘錶、洋裁,甚至裝假牙、製作眼鏡等,都是MOF授予的對象。MOF是至高榮譽,每年在巴黎索邦大學頒獎,並於艾麗榭宮舉行慶祝儀式,由總統親臨現場主持。


近年法式點心風潮席捲台灣,烘焙類的MOF已為許多國人熟知,並成為另一種商業包裝手法。其實在法國人心目中,手工無價的概念並不僅侷限於一個個精美昂貴的下午茶點心。若是你到法國市場兜一圈,不時會看見換藤椅面、修理鐘錶的流動攤商。他們不見得標榜奢華,也不見得個個都有機會獲得MOF大獎,但卻是庶民生活裡不可或缺的妙手巧匠。「匠」字或許仍不足以表達我心目中的崇拜,因為一名好的工匠,技藝出神入化,比許多藝術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今走在巴黎街頭,我常常留心一雙雙經過我眼前的手,不管是新建大樓旁刮著磚的泥水匠,或是隔著櫥窗擀麵皮的主廚,只因為那一雙雙專注技藝的手,深深牽動我的執念。


或許你會說,哪一種藝術、哪一種創作用不到靈巧的手?那也無妨。巴黎的街頭巷尾,除了技藝精湛的工匠外,多的是巧手藝人,從掌心到指頭,將世間的人情悲歡離合點滴傳達到你心中。就像冬日雨後的羅浮宮後門,說不準會看見年輕鋼琴家,任十指在黑白鍵盤中穿梭。甚或是非主要幹線的地鐵旁,也有機會在烈日當頭下,聽見不知名的音樂家,時而激越、時而溫柔地撫摸琴鍵。

或許還會瞧見作家的手。有回我在龐畢度中心旁等待友人,風和日麗的初春天氣裡,只見一名年輕人從容地打開摺疊桌椅,不疾不徐地拿出打字機,就著行人的喧囂與鳥雀亂鳴,自顧自地敲打起鍵盤。作家的手工,做不出一件成形的物件,但作家的手,卻是他展現匠心的利器。


我的手工一向做得甚差,從中學到研究所,從工藝課的木刨工乃至學期製作的針線活兒,沒有一件做得像樣。但是我喜歡在巴黎的街頭,看著工匠與藝術家的手工與工藝。它們是這座城市裡最美麗的作品。

(原載於《國語日報》2013年1月7日少年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