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0日

海洋的印記


        相較於英吉利海峽對岸的大不列顛,歷史上的法蘭西或許稱不上是雄霸海洋的「日不落帝國」,但關於海洋的點滴印記,在巴黎街頭仍俯拾皆是。

        例如落成於1820年代的薇薇安拱廊。這條半開放式的購物街,拱廊上方裝設有透光屋頂可以擋風避雨,且位處繁華市中心,甫一開幕就成了商家與消費者匯聚之處。幾經繁華煙雲,今天的薇薇安拱廊仍以精緻商品與優雅氛圍,吸引來自海內外的觀光客。拱廊街的入口之一,緊鄰國家圖書館舊館後門與皇家宮殿花園。由此進入拱廊街前抬頭注意入口門面,除了可以看到代表商務誠信的天平與握手圖案之外,牆面更上方處還可見到一名女神浮雕倚著船錨而立,象徵四海通達的繁榮貿易。出了拱廊街向東走遠些抵達瑪黑區,在那兒可以找到1854年創立的墨黎雅集兄弟」茶店本舖。茶鋪二樓是小型的茶葉博物館。懸掛在牆上的泛黃航海圖,標示出來自五湖四海的好茶,也記錄著茶商的海天行蹤。

        海洋與船隻除了象徵國際商務之外,也常令人聯想到探險甚至戰爭。法國作家凡爾納的探險小說《海底兩萬里》,書中充滿奇異的海洋生物,情節刺激緊張,自1870年成書以來即膾炙人口,文學地位迄今不墜。巴黎有許多家書店專賣凡爾納的系列作品,例如拉丁區的「凡爾納書店」。奧德翁國家劇院前方大街上有間「基度山書店店名靈感顯然來自大仲馬的通俗小說《基度山恩仇記》。小說主角基度山伯爵年輕時曾是名海員,不過基度山書店裡不見大仲馬的俠影,舉目所及竟全是凡爾納的作品。
 
        凡爾納的想像力天馬行空,他筆下描述的奇觀與科技,不見得真的存在。若是想目睹古代航海家或水手們真正使用過的物品與器具,那就得到巴黎鐵塔旁的國立海洋博物館。只是博物館的面積有限,難以陳列所有船艦的原始樣貌,於是船首的雕像,成了展示重點之一。例如1846年建造的海軍艦艇耶拿號Iéna),艦名取自1806年拿破崙大敗普魯士的耶拿會戰」。船首的拿破崙雕像,被塑造成羅馬皇帝的神聖樣貌,披肩迎風飛揚,好不威武。

        有戰爭,當然就有戰利品。海洋博物館裡,收藏許多殖民帝國時代從世界各地獲取的奇珍異品,其中一項是從中國帶回的九層象牙塔。根據博物館的解說,這尊十九世紀的象牙塔工藝品,所根據的原型乃是十五世紀建造的中國瓷塔」;瓷塔原高80公尺,表面貼有綠、黃、褐、白等多色瓷磚,在陽光下映照出七彩光芒,亮麗炫目。館藏解說文字並補充道,早期西方人士初抵中國時,驚豔於這座瓷塔的美,將它列為世界七大奇觀之一,可惜此塔於1856年毀於戰火。

        法國人口中所說的瓷塔,正是南京大報恩寺的琉璃塔,建於明永樂皇帝朱棣年間,後因清代太平天國事件而焚毀,近年則有重新修復之爭議。現實中的琉璃塔丰采如何,我們已無緣目睹;海洋博物館裡的這只精巧象牙塔,則是罩在鐘型玻璃內,與其它充滿異國情調的羅盤、杯碗等器物,靜臥博物館一隅。同一展區內的深海潛艇模擬室,反覆傳來頻率單調的聲納音效;兩相襯托之下,使得這只玻璃罩內的象牙寶塔,更顯淒清孤絕。

        象牙雕刻在中國明、清兩代雖然盛極一時,但其實象牙本身也是珍貴的舶來品。明末傅元初《請開洋禁疏就指出,東南亞等國所產的「蘇木胡椒犀角象牙諸貨物是皆中國所需」,藉此強調開放海洋貿易的重要。由於種種歷史緣故,海洋貿易最終並未成為明、清帝國的重要政策,清政府也從十八世紀起鎖國,嚴格限制西洋人士赴華。巴黎海洋博物館藏的這尊象牙寶塔,原料從南洋進口到中國,成品之後又因緣際會來到法國。這之間的滄桑漂泊,或許也見證了東西方文明的興衰吧。


 原載於2012220《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巴黎歌劇院


        巴黎迦尼葉歌劇院自1875年落成以來,是象徵繁華與榮耀的地標。晚清外交官黎庶昌1878年赴任巴黎,在其旅歐筆記《西洋雜志》裡大加讚賞,說「巴黎倭必納Opéra大劇院,「望之如離宮別館。英國作家王爾德常坐在歌劇院旁的和平咖啡館裡,對著劇院金碧輝煌的屋頂想望天使降臨人間。二十世紀最知名的音樂劇之一《歌劇魅影》,故事背景也是設定於此。

        有段時間我幾乎每天到歌劇院報到。並不是因為帶團導覽古蹟,也不是忘情流連歌臺舞榭,純粹只是為了撰寫歷史研究資料。歌劇院附設的圖書室,位處院內一隅,大扇玻璃窗面向歌劇院前大道,鬧中取靜,收藏有大量十八、十九世紀以來的海報傳單、劇評剪報、排練手稿等。哪怕看起來只是信手塗鴉的草稿紙,可能都有其未知的歷史價值。

        一般人對於歌劇的想像,通常是壯觀的佈景、亮麗的服飾、或者神乎其技的花腔女高音。這是舞台上風光的一面。歌劇院圖書室裡的工作人員,其實每天在層層疊疊的資料夾與舊紙堆中打轉。其中有項任務,是「重組過去留下的舞台模型。

        在還沒有3D電腦動畫技術的時代裡,一齣歌劇要上演前,都得先行製作舞台模型,以便演員與導演想像空間配置,其他工作人員也好心裡先有個譜。只是等到戲終人散,佈景拆的拆、扔的扔,連舞台模型也成明日黃花,任憑它毀棄在劇院倉庫裡蒙塵染灰。
        二十一世紀起,歌劇院圖書室開始整理院內保留的舞台模型組件,依照過去留下的組裝說明,按部就班搭起原汁原味的縮小版舞台,並將照片與相關資料建置在法國國家圖書館數位計畫網站,讓更多當代觀眾遙想昔日風華。我曾在工作過程中,意外發現幾片中國宮廷風格的模型組件,詢問後才知道是一齣改編自英法聯軍劫掠圓明園的戲劇作品。可惜這套模型組件零散不全,拼裝說明也早已遺失;我只好憑藉眼前這些「斷瓦殘垣,自行在腦海中合成3D版的兵燹倥傯。組件上精心繪製的雕樑畫棟、飛簷斗拱,霎時在我眼前陷入熊熊火海。

        由於資料繁瑣,歌劇院圖書室並未完全建立電子檢索目錄,時常需要仰賴傳統的書目卡經驗豐富的館員卻往往比電腦更有判斷力。哪怕我只有粗淺模糊的概念,館員也可助我挖掘出非比尋常的檔案。固定前來圖書室的讀者不多,查閱資料之餘我常有機會與館員們閒聊;館員之中臥虎藏龍,從考據文獻到野史奇聞多有能人高手。某位負責調書送書的館員,其實是印度梵樂專家。

        有次我請某位館員協助查找遠東馬戲團巡演歐陸的資料。我的亞洲臉孔,讓他想起另一位館員的家譜。那位同事的祖先本是中國雜技團員,二十世紀初期隨著戲班一路巡演到歐洲。途中與西班牙女子相戀,又輾轉來到法國,於是從此落地生根,異域成故鄉。

        類似的故事,在晚清外交官的筆記中時有所聞。例如張德彝在《歐美環遊記》中就曾述及一位名為田阿喜的中國藝人,說他「週歷各國,獲利甚巨」,1880年代起與英國妻子定居法國馬賽。歌劇院館員的家譜,證明了田阿喜不是惟一特例。館員口中轉述的陳年軼事更讓人深刻體會歷史原本是門活學問。

         一百多年來,歌劇院前的大道依舊是車水馬龍。歌劇院後方的老佛爺百貨商圈,也已發展成亞洲觀光客心目中的購物天堂。歌劇院的白天遊客如織,深夜絃歌不輟。惟獨在這靜謐的圖書室裡,樂音與歌聲緩緩棲止;曾經繽紛絢爛的戲劇場景,觀眾高談闊論的品評笑談,都悄悄潛入一格格的書目卡櫃。當我手指輕快撫弄過張張書目卡,時代的記憶似乎隨著舊卡紙的氣味一同翩蹮舞動。也許作家抬頭仰望過的天使,此時正不經意從窗前飛過

    (原載於201226《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2012年2月4日

法式浪漫


        說起法國,許多人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詞彙是浪漫」手風琴的悠揚樂聲,伴隨著咖啡香醇在春風裡翩蹮起舞。人們卻常常忘記,近代史上第一次流血大革命是1789年在法國爆發;手無寸鐵的民眾,將貴族送上怵目驚心的斷頭台。整個十九世紀裡,自由、平等、博愛」雖不時被帝制復辟踐踏,法蘭西民族卻憑藉一波波革命浪潮,終使啟蒙理想安身立命。

        時至今日,法國革命的歲月印記仍處處可見。塞納河南岸仿神殿建築的波旁宮,原為法國末代皇朝財產,現則為立法機構國民大會所在。河北岸面對國民大會的,是當年處死路易十六與瑪麗皇后的協和廣場,由此向西行則是香榭麗舍大道起點。浪漫悠閒的林蔭散步大道與叛逆激昂的革命熱情,竟在此毫無距離地自然融合。

        為保障議員人身安全,波旁宮平日甚少對外開放。我利用一年一度的歐洲古蹟日,造訪議事殿堂。信步至庭園中央,極簡風格的雕塑以圓球造型表達至真至善的理念;臺座上醒目的數字1789」,言簡意賅提醒著先人的至誠熱情,及其憧憬美好未來的浪漫情懷。

        革命的浪漫憧憬與激情想像,流淌在每一個法國人的血液裡。對於世界各地的革命運動,法國人每每傾向支持。2011年春天,從突尼西亞、埃及乃至敘利亞,阿拉伯世界爆發一連串震撼人心的「茉莉花革命」,爭取渴求已久的民主自由。法國各大媒體全天候關注最新動態,報紙電台每日延請專家學者分析討論。街頭巷尾的法國人們,似乎都感同身受,心中熊熊燃燒起熾熱情感。

        我的鄰居歐涅妮是語言老師,為此特地暫停原本使用的教材;先不教學生「看電影」、「爬山」等等暢意樂活的日常用語,改用自己編寫的對話短文,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寫下「人權」、「抗議」這些與時代共同呼吸的單字。世界的變局遠在千里之遙,但歐涅妮在動盪的時代舞台上不曾缺席。

        藝術家們的行動力更為旺盛。在國家圖書館附近的一處廢棄公寓,藝術家們在牆面漆上斗大字體DEGAGE !」,彷彿是呼應茉莉花革命要求極權統治「下台!」的迫切心願。一旁的小字,是見證真情的註腳「向革命致敬」。

        然而,一如許多來不及茁壯的理想,阿拉伯之春終究成為未竟事業,在火光與鮮血中黯然落幕。茉莉花革命的春夏之交,巴黎市政府同時舉辦了一系列展覽與活動,以紀念法國公社革命140週年。這場1871年的革命,當時在槍火街壘的對峙裡功敗垂成。年輕詩人克萊芒(Jean-Baptiste Clément)創作的〈櫻桃時光〉被譜曲成歌,追悼為革命犧牲的一名年輕護士。歌詞娓娓訴說著和煦的櫻桃時光稍縱即逝,但我們將不會忘記曾如做夢一般採摘鮮紅櫻桃;如今雖然必須忍受痛苦煎熬,但仍鍾愛那櫻桃時光,珍藏美好記憶永存心底。詩人作品讀來像是依戀逝去的愛情,但卻暗喻浪漫理想的堅持與信念。歌曲幾經翻唱,迄今流傳不衰。

        也就是這年夏天,我的兩位法國友人分別前往北京與台北工作。從小在巴黎長大的M半開玩笑說,恐怕此後不易吃到道地家鄉味法國菜。於是大家相約鵪鶉丘公園旁的櫻桃時光」傳統小館為兩人餞行。倘若真正的生活總是在他方」,一如法國詩人韓波所言,那麼選在櫻桃時光」別離,卻也不只是為了回顧閒逸的香頌情調,而更像是寄語一生懸命的熱情。無論生命將在現實裡經歷何等考驗,心中最初的悸動與理念卻是持恆不變。

        而這,或許才是法式」浪漫的另一層意境。

     (原載於2012116《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