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8日

博覽會的和風 / Exposition universelle : d'hier et d'aujourd'hui

《費加洛報》從去年七月起,陸續報導法國有意申辦二〇二五年萬國博覽會。今年三月,巴黎西郊諾依市市長正式發布此一消息,要在「大巴黎改造計畫」的架構下,推動各界連署申辦。公布的連署名單上多有名人,例如法國前總統密特朗的策士兼知名作家賈克阿達利。

巴黎上一次主辦萬國博覽會,已經是一九三七年的舊事。博覽會並不是法國的創舉,但自從一八五五年巴黎首次舉辦萬國博覽會以來,整座城市的發展就與博覽會息息相關。舉凡巴黎地標艾菲爾鐵塔、奧賽美術館的前身奧賽火車站、大小皇宮博物館、巴黎第一條地鐵(也就是今天的地鐵一號線)、夏佑宮等等,當年都是為了萬國博覽會而興建。

歷屆博覽會不僅為巴黎歷史留下壯麗恢弘的建設,也在市井小民的生活裡刻畫下記憶。若是你從美麗城地鐵站出來,沿著維列特大道往國立高等建築學院的方向走,會看到創立於一八六一年的芥末專賣店「柏尼布」(Bornibus)。本店曾在歷屆博覽會裡贏得大小獎牌二十五面,店面雖然其貌不揚,但建築物的門面上方卻有三個醒目的圓形浮雕,是它在巴黎與維也納奪得的萬國博覽會最高榮譽獎章。農特產品的競賽,過去曾是各種博覽會的重頭戲之一。後來雖然不再時興這種競賽,但芥末店顯然自豪迄今。

除了商品展示與交易之外,過去的博覽會還流行外國生活展示。在沒有電視與網路、出國旅行又不易的年代裡,博覽會可以讓一般民眾見識到外國人的衣食住行。來自五湖四海的各色人種,在展區內像平常一樣飲食、寫字或紡織,就是最佳的展覽,足以讓法國民眾大開眼界。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這種展覽模式顯然有濃厚的帝國與殖民色彩。


有趣的是,今天我們仍然或多或少會看到這種模式的展覽。例如今年四、五月間,巴黎「馴化公園」裡的「日本春祭」。馴化公園建於一八五四年,原本是為了馴養歐洲少見的動物,以發掘該物種的實/食用或賞玩功能。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此處舉辦過四十多次博覽會,展出來自非洲、亞洲、北美等地的動物,包括「出產」自該地的人類!

趁著難得的春光,我與幾位日、台友人相偕前往日本春祭活動。馴化公園的入口搭建了紅色鳥居,沿路擺放一盆盆人工櫻花盆栽。身著和服的少女,鶯鶯燕燕掩笑而過,路上不時穿梭著大步踩踏高蹺的藝人。來自不同地區的日本百姓,在一格格的小亭內展示民俗技法與工藝。同行的日籍友人,本是藝術史與文化專家,見到此情此景,驚呼其為博覽會翻版。我們隨著公園內好奇的法國民眾,一路體驗日式指壓、書法揮毫與禪藝茶道,的確好像回到了二十世紀初的人類博覽會。

當然,隨著時代演變,過去的帝國主義殖民,現在已由國際交流合作取代。馴化公園內的竹製茶亭,是法國當代藝術家取材自日本傳統文化的靈感,而春祭的壓軸演藝活動之一,竟是以日本能劇演出聖女貞德的故事。中古時代的貞德領導法國對抗英軍,象徵高盧民族精神。今年適逢貞德誕生六百周年,以此日、法合作形式表現東西文明的互敬與交流,別有一番深意。

其實國際交流也正是二〇二五年的萬國博覽會構想。根據申辦委員會的說明,二十一世紀巴黎主辦的博覽會,並不打算像過去的博覽會那樣,大動土木興建展館,呈現萬國來朝的氣勢,而是希望邀集各國藝術家,重新包裝法國既有的文化遺產,如城堡、車站等等,再創歷史古蹟的新生命。屆時,巴黎主辦的萬國博覽會,又將為人類文明寫下新的意義。

(原載於2012年5月28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2012年5月14日

磊阿勒的工地 / Grand chantier des Halles


磊阿勒的人潮總是擁擠,因為它位處巴黎市中心,是交通的輻輳地。通勤的上班族每天在這裡的地鐵網絡間穿梭,四方郊區青少年週末搭乘RER快線相約於此。大型商號多在磊阿勒設有分店,從流行服飾到國際連鎖餐飲無所不包。它像所有大城市的中心一樣,既展示著整齊有序的繁華櫥窗,也流連著許多忘我漫遊的閒逛者。

從前的磊阿勒是巴黎中央批發市場,天未破曉即已人聲喧騰。四季蔬果、奶蛋魚肉、食堂與咖啡館,滿溢各種食物的混雜氣味,十九世紀作家左拉因此將它形容成「巴黎肚腹」。一九五〇年代由賈克四兄弟演唱的《巴黎磊阿勒》,歌詞生動描寫市場商販們的工作場景:在這個小天地裡,有肉販捧著鮮血欲滴的牛頭,有載運魚蝦貝類的卡車轟隆隆駛過,有菜心咕嚕咕嚕滾向下水道,有一束束綁起的紅蘿蔔堆成金字塔,還有大把大把的蔥蒜,以及兩腳掙扎亂跳的雞鴨;棄置垃圾桶旁的鐵飯盒筐噹筐噹作響,地面蜿蜒的洗碗水,上面漂浮著沒吃完的細麵條;一直等到太陽又要升起,步道洗刷乾淨,批發早市的忙碌商販們才稍微得閒拭去臉上的汗水…。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都市更新計畫,浩浩蕩蕩用怪手拆除了傳統的磊阿勒市場,將其改建為現代化綜合商場。原本地面上的生猛攤商,被地底下井然有序的店家取代。商場外觀是四爿鋼骨與透明玻璃組成的建築體,彷彿四道白練飛泉垂瀉而下。今日的磊阿勒商場裡,有霓虹光影閃爍的電影圖書館,有熱帶植物裝飾的游泳池,也有素雅的日系文具雜貨。

市場雖然煙消雲散,但環繞磊阿勒商場的週邊巷弄,仍有當年老店屹立。比如一八七二創立,專賣各類老鼠藥的「歐如孳商舖」。偌大的櫥窗裡,懸吊著一隻隻橫死老鼠夾下的鼠輩,一字排開好像菜市場的豬肉攤。遠看或許以為是絨毛玩具,近看才知怵目驚心。櫥窗裡還擺設著其它尚未遇害的老鼠(也是標本),有些興奮地偷吃乳酪,有些交頭接耳準備大幹一場,卻沒注意到一旁遇難的同伴,早已口吐白沫,腦袋碾碎如同豆腐花。

庶民攝影大師多瓦諾(Robert Doisneau),當年搶在磊阿勒市場拆遷前,以此處市井生活為主題拍攝一系列街頭剪影。其中有張照片的背景恰好是歐如孳商舖,主角是兩位長髮及肩的妙齡少女。她們利用休憩時間,享用著手上的三明治;其身後赫然是商鋪內懸吊的老鼠。同樣是為了延續生命而吃,櫥窗外的人吃飽了後整裝再出發,櫥窗內的鼠輩卻早已毒藥穿腸。兩相對照,便知多瓦諾觀察心思之細膩與獨樹一格的幽默感。

多瓦諾的磊阿勒系列照片,今年初春在巴黎市政府展出。透過一幀幀的照片,可以看到手持利刃的屠宰工人、大聲吆喝叫賣的乳酪販、匆匆拉車而過的果菜商、巧手包裝的花匠、剛結束通霄派對的青年男女…人人忙進忙出,各有各的營生。多瓦諾鏡頭下的磊阿勒,是一場名符其實的「流動饗宴」,它不但紮實餵飽了那個時代的巴黎人,也讓城市的顏色如筵席般繽紛。

磊阿勒商場開幕迄今三十餘年,其封閉的建築結構已不能滿足巴黎人求新求變的城市想像。從去年起,巴黎市政府開始拆除整建磊阿勒商場。照舊營運的商場,包圍在重重欄杆與鐵皮中,竟成巴黎市中心最大的一處工地。每每經過磊阿勒時,我常想起多瓦諾,並拿起隨身攜帶的相機拍下它的變化。幾年後的磊阿勒,將隨著新一代都更計畫再次改頭換面;而這個近年來常被嫌醜的地下商場,或許反倒成為我輩的時代記憶吧。

(原載於2012年5月14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