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30日

巴黎蚤與虱 / Paris ma puce

世人心中的巴黎總像一襲華美的袍,但上面卻爬滿了「蚤子」(puce)。並非是我嫌棄此城衛生條件太差,處處惹人發癢,而是從日常用語到城市風景,巴黎生活總有蚤子的痕跡。

其中最知名者,不外乎是巴黎北郊聖湍門的「跳蚤市場」。此處原本是二手貨的集散地,從衣服傢俱到鍋碗瓢盆無所不包,每逢週末總擠滿各色人潮。雖然許多商家早已改賣全新貨品,但真正吸引淘寶客目光的,仍然是種種令人驚奇的舊玩意兒:電影底片盤帶、小學生用的課桌椅、打字機等等,不同時光場景彷彿奇異壓縮在眼前。小販與客人之間的互動也是妙事一樁。我曾旁觀過一位想買微波爐卻阮囊羞澀的顧客,怯生生地詢問價錢。賣家隨口開了個五歐元(約台幣二百元)的價格。只是正當買主蠢蠢欲動,賣家隨口補充一句,「可惜這台已經壞了」,讓買主好不掃興。

邊逛跳蚤市場邊掏腰包的同時,蚤子也隨侍在側。原因是法文裡把晶片叫作「蚤」,所以舉凡健保卡、提款卡、會員集點卡,乃至於手機裡的SIM卡等等,法國人的錢包或背包裡,乃是各式各樣的「跳蚤」地盤。為什麼把晶片叫作「蚤」呢?或許是因為小巧的晶片玲瓏又可愛吧。同理,法文口語把可愛的小女孩暱稱為「蚤」。中文裡的「小可愛」,到了法文就變成「小跳蚤」。若是你在跳蚤市場裡聽見爸爸媽媽親切地呼喚小跳蚤,別懷疑,旁邊肯定有位甜美的小女孩。

小跳蚤聽在耳裡固然童趣盎然,但把真的跳蚤放到耳邊可不好玩。法國劇作家費多的知名喜劇《耳朵裡的跳蚤》,講述夫妻之間懷疑對方有外遇,因而鬧出來的種種誤會與笑話。「把跳蚤放進耳朵裡」一詞,在法文裡指的就是空穴來風的臆測。

除了蚤子以外,巴黎的「虱子」(pou)也不少。從凱旋門往北步行數分鐘,可抵達位於岱納廣場旁的知名熟食店「虱子屋」。所謂熟食店,販售的是店家已烹調好的各式冷盤或主菜,顧客購買回家後即可直接享用。「虱子屋」創立於一八三〇年,迄今將近兩百年歷史。偌大的店面裡,陳列著各式法國傳統家常菜,像是紫甜菜根、砂鍋鄉村肉凍、醋溜豬嘴邊肉、洋蔥燉小牛肉捲等等。店頭更陳設有色彩繽紛的糕點,精緻不在話下。不管是街坊的老主顧,或是慕名而來的饕客,顯然不曾因為招牌上的「虱子」而打退堂鼓。

百年熟食店與虱子之間究竟有何關聯,我不得而知。倒是這麼一家屹立不搖的自豪老店,讓我想到法文裡用「高傲得像一隻虱子」來形容人。小小一隻蝨子能有甚麼本錢驕傲?這其中自然有些夜郎自大的貶意。只是蝨子若爬上身,那可是趕也趕不走。凡人對此恨之入骨,不知是否又跟法文裡另兩個比喻有關:嫌人五官不端,說他「醜得像一隻虱子」;無事生非惹口角,就說他「找蝨子」。

此外還有另外一種寄生人體的體蝨叫「morpion」。這種「虱」在巴黎的雜貨店或咖啡館裡隨處可見,因為它是一種刮刮樂遊戲的名字。刮刮樂上有九宮格,只要刮出連成一線的O或X,就算中獎。或許是因為「刮」的動作,像極了身上有蝨子時拼命抓癢的動作,所以法國人靈機一動就以蝨子命名。這種把三個O或X連成一線的遊戲,我們從小到大在紙上玩過千百回,誰知它在法國竟跟蝨子扯上關係,堪稱一絕。

或許你會問我,到底巴黎的跳蚤與蝨子多不多?其實每年新生入學期間,巴黎市政府都會加強宣導,提醒家長與學童如何防治蝨子。不過根據巴黎市政府的資料,蝨子的傳播與環境清潔與否完全沒有任何關聯。於是,巴黎依舊像是一襲美麗的衣裳,攀附其上的蚤子與蝨子,也繼續快活在這座城市的角落裡。


(原載於2012年4月30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2012年4月21日

磊阿勒的工地 / Mon hommage à Robert Doisneau : chantier des Halles

巴黎市政廳的多瓦諾攝影展已近尾聲。此番展出的主題,是多瓦諾鏡頭下的磊阿勒。此處以前是中央市場(前幾年有個攝影展與此有關)。現在磊阿勒是大家每天換車必經的大工地。我想,拍張工地照,是對街拍始祖多瓦諾致敬的方法之一。

2012年4月16日

「紅」遍巴黎 / Paris en rouge

        台灣導演侯孝賢曾以巴黎為背景,拍攝過電影《紅氣球之旅》。其實紅色的確是巴黎生活中最常見到或聽聞的顏色之一。國旗上有代表博愛的紅色,而街頭巷尾的雜貨店(Tabac)招牌也是顯眼的紅底白字。進到雜貨店裡買郵票寄信,老闆肯定二話不說遞給你一張紅色瑪莉安郵票。瑪莉安(Marianne)是象徵法國精神的女性角色,在法國各個公家單位的文書上都會見到她的芳蹤。她頭上戴的傳統三角無邊軟帽也是紅色。

        法國作家司湯達爾的著名小說《紅與黑》,描述一名年輕男性為了躋身上層社會,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的故事。紅色在這本小說裡象徵著軍隊,而黑色則象徵宗教。若是法國國慶日時到香榭麗舍大道參觀閱兵典禮,會發現身著迷彩服的將士們頭上戴著紅色呢帽;至於身著水手服的海軍,頭頂雪白圓盤帽正中也有一團紅色小球。

        往巴黎北邊的蒙馬特閒逛,肯定不會錯過「紅磨坊」的巨大風車轉輪(有趣的是,距離此處最近的地鐵站卻叫做「白色」)。紅磨坊的法式康康舞舉世聞名。我曾與家人一起入內觀賞,其服飾華麗繽紛、舞姿繁複多變,直叫人眼花撩亂。母親看得不亦樂乎,差點沒把桌上的法國紅酒打翻在我襯衫上。

        翻過蒙馬特山丘,到達東北面山腳下的「紅城堡」一帶,那是另一番風景。雖然名之為「城堡」,但昔日城廓早已不復見,如今這裡主要是非洲移民的聚集地。初到此處或許會被鼎沸嘈雜、穿金戴銀的族裔景象嚇一跳,因為它委實不像觀光客想像中的浪漫巴黎。但若敞開心懷融入其中,便可處處發現驚喜。上街買菜的熱心大媽會指點你如何使用葉菜熬煮非洲青醬,雜貨店的大叔會盛情邀你入內挑選清潔口腔的可嚼植物莖幹。各種鮮豔色彩的布料,彷彿無法靜心待在擁擠的櫥窗裡,一疋疋蠢蠢欲動跳入你的眼簾。其實此處是亂中有序。每逢週五上午的伊斯蘭聚禮時段,窄小的清真寺不敷信眾使用,於是非裔穆斯林們會以氈毯鋪於街道,井井有條且虔誠地進行禮拜。

        離開「紅城堡」之後往市中心行,在共和廣場附近有個「紅孩兒市場」。這一帶住著不少「布波族」(Bobo),知名電影演員如《大藝術家》的主角尚杜家丹,也常在附近用餐。「紅孩兒市場」規模不大,但除了一般法國常見的蔬果之外,卻可以聞香找到阿拉伯燉肉、加勒比海炸海鮮,甚至還有家庭口味日式便當。對在地居民而言,可說兼具日常實用與異國情調,無怪乎許多文藝青年是這裡的老主顧。此間正逢春日,各種應時的莓菓如草莓、覆盆子、桑葚、黑醋栗、小藍莓等,在市場攤位上鮮嫩欲滴。這些莓類在法文裡統稱「紅菓」(fruits rouges),雖然它們的外觀並不一定都是紅色。「紅菓」是法式甜點不可或缺的主角,從水果塔到蛋糕內餡,都會見到它們嬌小卻搶眼的亮麗丰采。此外還有種甜點叫做「愛情蘋果」,外觀像極了糖葫蘆,是用整顆紅蘋果裹以糖漿製成,酸中有甜,果如其名。

        若有興致再往巴士底廣場的方向散步,會在巴士底大道南端看見「紅房子」藝文中心。此處創立迄今不過十餘年時間,但已是巴黎知名的當代藝術展覽與展演場所。紅色正是法國電影院與戲院座椅的傳統配色,雍容大氣且令人聯想到創作熱情。十九世紀詩人波特萊爾在〈理想〉一詩裡說,「在一叢叢蒼白的玫瑰之間,我找不到一株花朵,綻放出我理想的紅色」。詩人推崇血紅色的叛逆精神,衝破世俗規範,當時曾被視為驚世駭俗。然而,也正是這股紅色熱情,讓歷代創作者們不斷勇於挑戰,造就了法國舉世稱道的藝術與文化!


(原載於2012年4月16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2012年4月5日

迴影書趣 / Reflet du cinéma

學生時代常常經過的電影主題書店Ciné Reflet。窗上安東尼奧尼電影海報是我大學時代的文青記憶。順著這條路往南走,就會走到伍迪艾倫電影《午夜巴黎》裡的那家法式小館Polidor。

2012年4月2日

我所知道的新橋 Flâner près du Pont-Neuf


塞納河上有許多橋,「新橋」無疑是最知名的一座。它的外觀潔白素樸,不像亞歷山大三世橋金碧輝煌。它的橋面有車輛繁忙通行於上,不像藝術橋可供行人悠閒散步野餐。二十多年前的愛情電影《新橋戀人》,卻使它成為許多遊客心目中的浪漫景點。
十七世紀初完工的新橋,迄今已有四百年歷史。它是巴黎第一座未在橋面上搭建房舍的橋。原因是當時住在羅浮宮裡的法國皇室,不希望一開窗就見到橋上的貧窮百姓,所以下達此項禁令。有趣的是,由於橋上沒有人家居住,反而成了貨物買賣流通的絕佳商業地段。
根據同時代詩人貝爾托Berthaud)的韻詩〈巴黎市〉描述,新橋上有販賣跌打損傷藥膏的小販、巡迴各地拔牙的郎中、兜售舊家俱的二手商、舊書商、演唱新編歌曲的「流行」歌手、說笑話吹牛皮的講古人、放煙火變魔術的江湖藝人、耍杯弄球的雜技演員、叫賣禽肉的攤商等等。形形色色的販夫走卒,都聚集在這條橋上。貝爾托因此形容新橋是「庶民生活大舞台」。
「舞台」來形容新橋,其實非常貼切。因為那時的確有許多露天的「野台戲,在新橋與西堤島太子妃廣場交界處演出。內容不外乎是滑稽喜鬧的題材,例如把一個傻蛋騙進麻布袋裡,然後用棒子把他打得唉唉叫之類的無厘頭劇情。古典戲劇大師莫里哀小時候常跟外公一起到新橋閒逛,看遍各種喜劇把式。或許從那時候起,「戲胞」已然在劇作家的幼小心靈裡滋長。
新橋藝人在十七世紀中期以後逐漸衰落,但橋上其它商業活動要到十九世紀中葉才完全消失。今日新橋北端的塞納河岸,聚集了一整排的花店。雖然不比西堤島上的花商規模,但每逢週末假日,仍有許多到河畔遊憩的居民,順此添購時卉鮮花。寵物店也是此處常見的商家之一。門外多擺設有誇張造型的飛禽走獸,吸引大人小孩的眼光。當然,這些假猩猩、假海龜在店裡是找不到的後巷裡則有傢飾用品與咖啡食堂,平價或潮流,各有主顧不同。其中一家大型平價傢飾店的二樓,正好有大型落地窗面向塞納河。來此精打細算的民眾或許住不起濱河豪宅,但坐在店內待售的居家沙發椅上近眺塞納河,也算是過足乾癮。
越過塞納河到達新橋南端,就會見到康緹堤岸上的巴黎鑄幣局。創立於九世紀的鑄幣局,除了製造民眾日常所需的錢幣之外,也發行許多紀念性質的錢幣供民眾收藏。從童話人物小王子,乃至高中畢業會考及格,都是倍受好評的金銀幣主題。
若是不想沾染銅臭味,不妨沿著河岸逛舊書攤。只不過好奇的遊客總比掏腰包的書呆子多,所以舊書商從不打算積極招呼你。「書」在法文裡叫livre」,這個字也是法國古代錢幣的單位(今天它常用來指稱「英鎊」)。雖然書中自有黃金屋,但大部分法國人都不喜歡開口談錢,所以口頭上更喜歡把書叫做bouquin」,而河岸的舊書商自然也就稱為bouquiniste」。
不管是否有閒閱覽群書,書香總是居家不可缺少的氣味。新橋週邊的商家深諳箇中道理。大奧古斯汀堤岸上有家「舊書商」,是米其林三星名廚的旗下餐廳。窗明几淨的時尚裝飾、精巧俊俏的料理擺盤,與河岸那些散發著鐵鏽味的墨綠色書櫃,恰成鮮明對比。而與「舊書商」餐廳只有一巷之隔的「貝茹斯」,則是創立於十八世紀的老字號餐廳,門面雕飾古色古香,陳舊卻又不失風華。昔日左拉、喬治桑、雨果等作家曾為座上常客,今天也是許多賢人聞達聚會之所。
這種古典與現代交錯、庶民與貴冑的巧妙融合,是巴黎的獨特氣質。如今新橋雖是塞納河上最舊的一座橋,但它總也不老,串連著每一代法國人的故事。

(原載於201242《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