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3日

巴黎的老樹

巴黎最有名的大街,莫過於「香榭麗舍大道」。這裡是繁華的商業地段,每天少不了車水馬龍。此處也是巴黎最寬闊的人行步道之一,總洋溢著風和日麗與咖啡香。巴黎人把這條美麗的大道留給世界各地的訪客,道路兩側則讓給一棵棵生意盎然的樹木,與大道起點的杜勒麗花園連成一片悠遊樹海。香榭大道沒有人工池,蒼翠樹影卻在陽光下搖曳起陣陣波浪。

法國人喜歡樹,愛惜樹,也重視樹木生命與城市土地的互動。巴黎的樹木成長在每一個人的生活裡,而不是博物館裡用鐵欄杆層層圍住的珍稀保護品。市中心的塞納河畔有個小廣場,緊鄰莎士比亞書店,與巴黎聖母院隔河相望。小廣場鬧中取靜,夏日總有玫瑰盛開,是遊人們休憩寒暄之處。廣場裡有棵枝繁葉茂的刺槐,大約十五公尺高,從十七世紀起落腳於此。它是巴黎最老的一棵樹。四百多年來,這棵大樹為巴黎人遮蔽熾熱的驕陽,讓清風徐徐送爽。它不是觀光手冊推薦的旅遊景點,沒有賣票收入的「經濟價值」,更沒有琳琅滿目的週邊「文創商品」,但它是巴黎最資深的「市民」之一,也是每一個巴黎人的美好記憶。

人到老年,總是眷戀故鄉。樹猶如此,最捨不得離開故土。巴黎人知道,體恤這位「老爺爺」最好的辦法,不是為它另闢一座專屬園區,而是讓它在自己的老家自由呼吸。春去秋來,巴黎市政府每年都會為它健康檢查,並且為它打理門面,定時除去樹幹上的寄生草與苔蘚。樹身周圍以栗樹枝條簡單圍成一圈,目的是為了保護樹身周圍的土壤;而這一圈栗樹枝幹同時也是座椅,讓旅人遊客在蔚藍晴空下,隨著風起婆娑盪漾,聆聽它訴說光陰故事。

像這樣的老樹,巴黎還有許多。它們在各個不同的城市角落,與市民一起守候日出日落,一起呼吸。無為,有時對它們來說就是最好的作為。

而如果你像我一樣,偶爾想打擾它們的清閒,認識這些巴黎「老朋友」們的面貌,那麼「法國樹木研究保護協會」出版的「法國名樹目錄」就是最便利的指南。這個協會的縮寫「ARBRES」,剛好跟法文「樹木」一字的拼法相同。大約十年前開始,協會與法國國家林業局合作,根據樹齡、樹形、歷史淵源、生態功能等標準,選出法國境內二百棵別具意義的老樹,逐一登錄為「法國重要樹木」,視為國家重點維護的自然與文化資產。

這兩百棵重要樹木中,巴黎就有八棵。比如蒙馬特山丘下的梧桐樹,百年來仰望著聖心大教堂,平實無華地矗立著,四月春暖緩緩吐露新葉。它讓市民們不管離家再遠,都有亙久不變的眷戀。過去的教堂工程不曾將它拔除,現代的都更計畫未嘗迫它遷徙。巴黎的老樹,當然不只兩百棵。這一棵棵老樹,見證了巴黎的風采與戰火,歷經了時代的輝煌與滄桑。它們為巴黎樹立一道最安靜,也最熱鬧的風景。



(《國語日報》2013年4月23日少年文藝版)(第一張照片出處:巴黎市政府網站。)

2013年4月8日

磨坊裡建大學



到過巴黎蒙馬特的人,都知道那兒有兩座磨坊。一座古早時代用來磨麵粉,曾經出現在印象派畫家雷諾瓦的作品裡,原址已經改建成餐廳。另一座純粹以風車為門面造型,實則為歌舞表演用的「紅磨坊」。

隨著生產方式改變,巴黎街頭雖仍少不了麵包香,但日常生活早已不需仰賴磨坊。唯獨在巴黎東南的塞納河畔,矗立一座「巴黎大磨坊」,既不磨麵粉也沒有鬢影衣香,只聽聞朗朗讀書聲伴隨青春歡笑時光。它是巴黎第七大學(又名巴黎狄德羅大學)所在的地方。


巴黎第七大學原本位於市中心,後因為建物石綿纖維污染問題而搬遷。二〇〇六年起,巴黎第七大學校總區遷至「巴黎大磨坊」,緊鄰國立東方語文學院、法國國家圖書館,展開新一頁的校史。

「巴黎大磨坊」建成於二十世紀初期,當時的確有其食品工業用途。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此一磨坊區的設備多因老舊而不堪使用,於是相關的工廠作坊遷至巴黎近郊,此處成了廢棄閒置空間,只剩下磨坊主體與儲存麵粉的倉庫。

然而陪伴了巴黎人近百年的大磨坊,並沒有因此完全湮滅在推土機的蠻力下。相反地,經由法國政府的規劃與努力,這一塊地保留下來,成了巴黎第七大學的新家。它不與過去一刀兩斷,因為舊建築主體上的「巴黎大磨坊」幾個字,驕傲地在蔚藍天空下見證過去時光。沒有拔地而起的雄偉高樓,也沒有政商名流餽贈的牌匾,這所大學以法國哲人「狄德羅」為名,讓古往今來的崇高知識與庶民勞動,巧妙融合在這一方空間裡。說來有趣,巴黎七大校園裡的兩棟主要校舍,正以「磨坊樓」與「麵粉樓」為名;名稱裡不見格物致知的大道理,卻讓人體會其對歷史記憶的珍惜。


因為是磨坊與倉庫改建,所以內部結構不比一般校舍,有時同一樓層之間甚至互不相連。部分上課使用的教室,因為原本用作儲藏榖物,樓層挑高以利通風,窗口位於牆面高處,遠非臂長可及。凡此種種,是建物本身的硬體限制。

但千萬不要因此小看這所外觀既不氣派也不豪華,創校只有四十餘年的大學。巴黎第七大學的現任教師中,有兩位諾貝爾獎得主,還有兩位曾經擔任過法國教育部長。臺灣現任駐法國大使也是巴黎第七大學校友。值得一提的是,巴黎第七大學雖然是綜合型大學(包括醫學院),但人文社會學科的學生比例超過百分之四十。


記得我第一次來到巴黎七大時,因為遍尋不著「校門口」(事實上本校是開放空間),於是在原地兜轉多時仍然不得其「門」而入。及至日漸熟悉巴黎的空間規劃,我才慢慢瞭解,嶄新硬體並不是追求卓越的絕對條件,拆除過去也不是邁向頂尖的必要手段;偉大城市的更新,不在於舊物的昂然揚棄。這是我們在台灣唸書時,來不及上到的一堂課。

(原載於2013年4月8日《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