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9日

重新找回的時光 Le Temps retrouvé


時間,在法國有著清楚的界線:商店每晚七點半打烊,星期天依法規定不營業。麵包店準時在用餐時間出爐,餐桌上紅酒依年份排高下。三月下旬把時鐘調快成「夏令時間」,八月夏天一定要出外度假。

從現實生活到文學創作,時間總教法國人心心念念。普魯斯特小說《追憶似水年華》開卷即娓娓道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短短一句話裡,出現兩次時間概念。而本書的標題原意,即為「追尋逝去的時光」。巴黎索邦大學旁的聖賈克街上有間書店,取名為「重新找回的時光」,恰是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最後一卷的標題。當初創立的店主究竟是普氏書迷,抑或是附庸風雅?往事早已如煙不得而知,而這古老學院旁的書店,似乎欲藉著不斷泛黃的書本扉頁,阻擋悠悠光陰流逝。

法國人對於時光的纖細敏感,在十七世紀的古典文學裡已體現無遺。當時法國戲劇奉「三一律」為圭臬。一齣戲的情節,必須是二十四小時以內可發生之事;劇情發生之處,必須是劇中人二十四小時以內可抵達的地點。凡悲劇台詞,必須以亞歷山大詩行寫成,每句十二音節,前六後六抑揚頓挫,鏗鏘斷句馬虎不得。於是作品齣齣格律工整,匠心寫就的文字經由語音朗誦,轉化成為精心計算的時間長度,有條不紊恰似九宮寶盒。

十八世紀的浪漫主義運動,揚棄了古典主義標榜的時間規範。法國大革命以後,甚至出現「共和曆法」,廢除西元而改用「共和元年」,企圖徹底打破傳統時間觀;每週定為十天,每天十個小時,每個小時十分鐘,每分鐘十秒。雖然這套十進位時間制不曾真正實施,但共和年份紀元,卻持續使用到十九世紀拿破崙主政時期。

學習法文以後,我方才知曉法文裡的「時光」(temps)一詞,蘊含另一層嚴肅意義,亦即動詞的「時態」。過去現在到未來,前因後果清楚規範,一犯錯就要誤解話中之意:琢磨對方心思是虛擬」時態,心有餘而力有未逮得用「早前的未來式」,對未來的假設卻是不完美過去式。文法老師總能出神入化,把各種時態解釋得頭頭是道,可我卻屢屢陷入時間亂流,不知今夕是何夕。猛一回神想起自己的母語,是沒有「時態」的中文,宛如一個個被拋擲在遙遠「時光」後頭的符號,在東方漫長的一千零一夜裡載浮載沉。

點點滴滴的時光,累積成一整個「時代」。法文裡的「時代」一詞,就是「時光」的複數形,拼寫起來沒有任何差異。法國國家圖書館矗立著四棟書本狀的高塔,每一座塔各有名字不同。其中收藏歷史書籍的高塔,即命名為「時代之塔」。拔地而起的塔身是書庫所在,鉅細靡遺收藏著不同時光脈絡裡的出版品。

每每行經圖書館塔底,我總是順勢仰望高塔的片片門窗。有時它在晴朗陽光下明亮閃耀,有時它在細雨連綿裡兀自淒清。入館前我常多看天空一眼,想著天氣冷暖,想著時光流逝。怎知法文裡的「天氣」,可巧竟與「時光」又是同一個字。時代之塔裡收藏的書籍,控溫控濕都有固定規範,早已無涉窗外的天氣變化。「時間」在此喪失了過去、現在、未來的線性「時態」,而所謂的「時代」不過是切割時間的工具,僅僅為了將古往今來的書寫分門別類。

或許只有普魯斯特是不曾逝去的時光吧!他筆下的紅茶、瑪德蓮蛋糕與童年往事,不斷被人們重複與臨摹,鑲嵌在影像與文字創作的各國語境裡,滿足世人的共同想像,成為我們這個時代裡,最具有法國情調的時間記憶。

(原載於2012319《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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