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0日

巴黎歌劇院


        巴黎迦尼葉歌劇院自1875年落成以來,是象徵繁華與榮耀的地標。晚清外交官黎庶昌1878年赴任巴黎,在其旅歐筆記《西洋雜志》裡大加讚賞,說「巴黎倭必納Opéra大劇院,「望之如離宮別館。英國作家王爾德常坐在歌劇院旁的和平咖啡館裡,對著劇院金碧輝煌的屋頂想望天使降臨人間。二十世紀最知名的音樂劇之一《歌劇魅影》,故事背景也是設定於此。

        有段時間我幾乎每天到歌劇院報到。並不是因為帶團導覽古蹟,也不是忘情流連歌臺舞榭,純粹只是為了撰寫歷史研究資料。歌劇院附設的圖書室,位處院內一隅,大扇玻璃窗面向歌劇院前大道,鬧中取靜,收藏有大量十八、十九世紀以來的海報傳單、劇評剪報、排練手稿等。哪怕看起來只是信手塗鴉的草稿紙,可能都有其未知的歷史價值。

        一般人對於歌劇的想像,通常是壯觀的佈景、亮麗的服飾、或者神乎其技的花腔女高音。這是舞台上風光的一面。歌劇院圖書室裡的工作人員,其實每天在層層疊疊的資料夾與舊紙堆中打轉。其中有項任務,是「重組過去留下的舞台模型。

        在還沒有3D電腦動畫技術的時代裡,一齣歌劇要上演前,都得先行製作舞台模型,以便演員與導演想像空間配置,其他工作人員也好心裡先有個譜。只是等到戲終人散,佈景拆的拆、扔的扔,連舞台模型也成明日黃花,任憑它毀棄在劇院倉庫裡蒙塵染灰。
        二十一世紀起,歌劇院圖書室開始整理院內保留的舞台模型組件,依照過去留下的組裝說明,按部就班搭起原汁原味的縮小版舞台,並將照片與相關資料建置在法國國家圖書館數位計畫網站,讓更多當代觀眾遙想昔日風華。我曾在工作過程中,意外發現幾片中國宮廷風格的模型組件,詢問後才知道是一齣改編自英法聯軍劫掠圓明園的戲劇作品。可惜這套模型組件零散不全,拼裝說明也早已遺失;我只好憑藉眼前這些「斷瓦殘垣,自行在腦海中合成3D版的兵燹倥傯。組件上精心繪製的雕樑畫棟、飛簷斗拱,霎時在我眼前陷入熊熊火海。

        由於資料繁瑣,歌劇院圖書室並未完全建立電子檢索目錄,時常需要仰賴傳統的書目卡經驗豐富的館員卻往往比電腦更有判斷力。哪怕我只有粗淺模糊的概念,館員也可助我挖掘出非比尋常的檔案。固定前來圖書室的讀者不多,查閱資料之餘我常有機會與館員們閒聊;館員之中臥虎藏龍,從考據文獻到野史奇聞多有能人高手。某位負責調書送書的館員,其實是印度梵樂專家。

        有次我請某位館員協助查找遠東馬戲團巡演歐陸的資料。我的亞洲臉孔,讓他想起另一位館員的家譜。那位同事的祖先本是中國雜技團員,二十世紀初期隨著戲班一路巡演到歐洲。途中與西班牙女子相戀,又輾轉來到法國,於是從此落地生根,異域成故鄉。

        類似的故事,在晚清外交官的筆記中時有所聞。例如張德彝在《歐美環遊記》中就曾述及一位名為田阿喜的中國藝人,說他「週歷各國,獲利甚巨」,1880年代起與英國妻子定居法國馬賽。歌劇院館員的家譜,證明了田阿喜不是惟一特例。館員口中轉述的陳年軼事更讓人深刻體會歷史原本是門活學問。

         一百多年來,歌劇院前的大道依舊是車水馬龍。歌劇院後方的老佛爺百貨商圈,也已發展成亞洲觀光客心目中的購物天堂。歌劇院的白天遊客如織,深夜絃歌不輟。惟獨在這靜謐的圖書室裡,樂音與歌聲緩緩棲止;曾經繽紛絢爛的戲劇場景,觀眾高談闊論的品評笑談,都悄悄潛入一格格的書目卡櫃。當我手指輕快撫弄過張張書目卡,時代的記憶似乎隨著舊卡紙的氣味一同翩蹮舞動。也許作家抬頭仰望過的天使,此時正不經意從窗前飛過

    (原載於201226《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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